“对,就挂这儿。”林建国语气肯定,没有丝毫犹豫。
周美娟张了张嘴,想说“要不要等小薇他们在的时候照了更齐全的再挂”,但看着林建国那副铁了心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一张临别合影而已,至于这么郑重其事地挂在客厅的正中间吗?
再说了,这让林薇和李明轩看到了怎么想?
但她不敢在这个时候扫林建国的兴,只能强忍着不快,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也……也好。挂这儿显眼,挺好。”
她嘴上附和着,心里堵得厉害,仿佛已经预见到以后每天一抬头就要看到那两张让她膈应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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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颂照相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不过即便没照相,她也不怕自己走了之后林建国故态复萌。
因为只要林薇和周美娟见面,就会不断地、一次次地提醒林建国,亲生的和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
绿皮火车向着南方,一路疾驰。
韩相忽然开口,声音在车轮的噪音中显得有些低沉,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你……还好吗?”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的。
林颂侧过头,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我有点想念我们家里那几只小鸡了。”
她声音几乎要被车轮声淹没,但韩相听得清清楚楚。
小鸡?
看着他怔住的样子,林颂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出来这几天,也不知道它们怎么样了。有没有好好吃食?是不是又长大了一圈?那只最胆小的,不知道有没有被别的鸡欺负?”
“还有东墙根那几棵南瓜苗,走的时候刚爬上架,也不知道现在蹿多高了。西墙根那畦小白菜,该间苗了吧?不然都挤在一起,长不大。”她一样一样地数着。
“哦,对了,”林颂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还有你,这几天没去夜校,落下的课,笔记还得补吧。”
韩相听着她絮絮地说着,胸口那股紧绷的情绪骤然一松。
随即被一股滚烫的、汹涌的热流所取代,涨得他的心口又满又疼,几乎要溢出来。
他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在舌尖翻滚,最终只化作一个低沉而坚定的音节:“嗯。”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夜校的笔记……我找赵大军借。”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
韩相悄悄伸出手,在座位下方,宽厚的手掌覆盖住了林颂微凉的手指。
这么隐秘,像偷情似的。
林颂轻笑了声,手指轻轻动了一下,微微弯曲,回握了他一下。
她一点儿也不留恋。
这几天在京市,她闷得不行,楼房好是好,但哪有她的小院子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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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六五厂。
五一文艺汇演,姜玉英表演了一个女声小合唱。掌声响起来的时候,她总觉得台下有厂领导注意到了自己。
但她的好心情还没持续两天,就被连绵的阴雨消磨没了。
雨淅淅沥沥下了快三天了,没有停歇的意思。幸好是假期,不用上班。然而张连成那几个弟弟妹妹,大的大的不服管,小的小的不听话,一个个的,都是讨债鬼!不说别的,她跟张连馨说了多少次了,不要跟韩里玩,但张连馨还去找韩里玩,真是一点不省心!
“算了,反正我知道以后……”
姜玉英开始反复地、像念经一样在心里默念着那几个未来的场景:大弟成了工程师;二弟在机关单位人模人样;张连馨考上名牌大学,光彩夺目……他们一个个功成名就,围着她,感激涕零地说多亏了嫂子当年……
—
张连馨跟韩里去挖蚯蚓了。
雨水让泥土变得松软,也把深藏的蚯蚓都赶了出来。
韩里蹲在地上,两只小手沾满了黑泥,他捏起一条不断扭动的蚯蚓,小心地放进旁边一个破瓦罐里。
鸡最爱吃这玩意儿了。
张连馨蹲在他对面,用一根小树枝在泥地里翻找。她的动作比韩里灵巧些,很快就挑起一条。
不过她没有用手去捏,而是小心地将树枝移到瓦罐上方,轻轻一抖,蚯蚓就掉了进去。
“你这样很慢。”韩里提醒她,自己继续用手刨。
张连馨没理他,继续用树枝翻找。
瓦罐里的蚯蚓渐渐多了起来,韩里端起瓦罐,将里面的蚯蚓倒进鸡窝的食槽里。
小鸡们立刻扑腾着翅膀围拢过来,兴奋地咯咯叫着,尖喙飞快地啄食。
张连馨双手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安静地看着鸡抢食。
“你嫂子如果是我嫂子,就好了。”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韩里正看着小鸡们吃得欢实,没注意到张连馨说了什么。
张连馨终于缓缓转过头来看他,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极黑:“没什么。”
过了会儿,她像是忍不住似的说道:“姜玉英,就是我嫂子……她会给我们糖吃、给我们新衣服穿。但我感觉得到,她嫌弃我们。”
韩里愣了下。
张连馨继续低声说着,仿佛不需要他的回应:“她给我们糖的时候,手指头碰都不愿意碰到我们的手,像怕沾上什么脏东西,给我们穿新衣服的时候,嘴里夸着‘真好看’,可那眼神,明明就是在说‘可惜穿在了你们身上’……”
“她还老说一些特别奇怪的话。”张连馨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说我聪明,说我是天才,说我……十五岁肯定能考上大学。”
“考上大学?”韩里摇着头,“现在大学不考试,得推荐才行。”
他得出一个结论:“你嫂子是个文盲。”
张连馨:“……”
她别过脸:“不跟你说了。”
韩里看张连馨不理自己,立马把脑袋凑过去:“你说吧你说吧,我不说话了。”
张连馨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没不让你说话。”
于是韩里立马说话了:“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你不是有哥哥姐姐吗?还好几个。
张连馨低下头,用手里那根小树枝,狠狠地戳着泥地,把一条刚冒头的蚯蚓戳成了两截。
为什么告诉他?
因为家里的哥哥姐姐们,要么是跟他们说什么,他们只是“嗯”一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要么是觉得她小,说的话是童言稚语,没人当真,反正没人会听她讲话。只有这个隔壁的、看起来有点笨笨的韩里,会认认真真地、仔仔细细地听她讲话。
她抬起头,语气硬邦邦地说:“因为你笨。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我不笨。”韩里好声好气地解释道,“我成绩很好的,我哥说了,等我小学毕业,就送我去公社中学念书。”
张连馨看着韩里因为激动而发亮的眼睛,忽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韩里被她笑得莫名其妙。
“没什么,”张连馨眨巴了一下眼睛,“就是觉得,你和你哥,差别可真大。”
韩里不太明白差别大具体指什么,但他感觉到张连馨高兴了很多。
第27章 笔记
回到六五厂的时候, 天空是铅灰色的。
这种天气最适合睡觉。
林颂一直睡到下午,才慢悠悠地醒来。屋里一片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鸡叫。
她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 觉得无所事事才是生活本该有的样子。
韩相留了个字条, 他去找赵大军借笔记了。
来到赵大军宿舍时,他正光着膀子、叼着烟卷在门口跟人吹牛。一见韩相, 立刻咧开嘴笑道:“呦, 韩兄弟, 从京市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给我们讲讲, 首都啥样?是不是满大街小汽车?”
韩相笑着走进去,拿出包从婚宴搂来的喜糖:“赵哥, 一点首都带回来的糖,给兄弟们甜甜嘴。”
“哎哟喂, 这怎么好意思。”赵大军眼睛放光,赶紧接过来, 拆开分给宿舍里其他几个工友, 引来一阵欢腾和道谢声, “还是韩兄弟够意思。”
韩相笑了笑,等他们热闹完, 才说明来意:“赵哥,我这几天没去夜校,笔记得找你抄一下。”
“没问题,包在哥身上。”赵大军拍着胸脯,从床头柜里翻出那个皱巴巴的笔记本递给韩相,“拿去,随便抄, 有啥不懂的,哥给你讲。”
韩相接过来,道了谢,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顺势在旁边的床沿坐下,像是随口闲聊般问道:“这几天厂里怎么样?没出什么新鲜事吧?我这一走,感觉好像错过了不少。”
“嗨,能有啥新鲜事,还不是老样子。”赵大军一摆手,但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话匣子就打开了,“哦对了,你们刚走那两天,厂里不是搞五一评先嘛!评劳模、评先进生产者的,热闹了一阵儿。我们车间老董评上了,还请客吃了顿好的呢。”
他咂咂嘴,似乎还在回味那顿饭,接着又略带抱怨地说:“现在好像在整什么‘五好家庭’、‘模范丈夫’评选,让各车间报材料。我们车间主任抓壮丁,非让我写,我一个大老粗,哪会写那玩意儿?憋了好几天,差点没憋出病来。要我说,这过日子的事儿,自己舒坦就行了,评来评去有啥意思?净整这些虚头巴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