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玉英心下微微一动, 放轻了动作,侧耳细听。
“定下是谁跟着厂长去省里开会了吗?”
“好像是林干事。”
“林颂不是调去工会了吗?她去不合适吧。”
“哎呦嘿, ”说话的那人嗓门稍微大了些, “你当跟着去是好事呀?”
“……”
厂长去省里开会这事姜玉英知道, 但让她疑惑的是, 这怎么跟林颂扯上关系了?
上辈子跟厂长张光林去省里开会的,是行政科的一名干事。
姜玉英对这事有印象, 是因为这名干事很倒霉。
会议前夕,厂长的秘书突然请假了, 干事就是赶鸭子上架。
重点是,那次会议开得极其艰难, 工业厅的领导对各厂的汇报很不满意, 六五厂还被领导点名批评了。张光林回来后脸色铁青, 好几天都没个好脸色,干事也因此挨了训, 消沉了好一段时间。
而恰恰是那次会议之后,厂里一直与张光林有些不对付的副厂长刘兆彬,却不知怎的似乎更得了些上面领导的青眼,此消彼长,隐隐有压过张光林的势头。
虽然具体的时间线和细节姜玉英有些模糊了,但张光林开会失利、刘兆彬得益这点,她绝对没记错。
再后面, 张光林调去别的单位了,是哪个单位她忘了,反正刘兆彬当上厂长了。
姜玉英捋了一遍后明白了,原来是因为林颂没生病,所以代替了上辈子的干事,跟张光林去开会。
巨大的意外之后,姜玉英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期待感。
姜玉英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林颂精心准备发言稿被领导驳得一无是处,张光林当场下不来台,回来后雷霆震怒。到时候,林颂还能有现在这份从容吗?韩相就算再会来事又能帮上什么忙?
她就是要证明,自己这辈子比他们过得好。
姜玉英的心脏怦怦直跳,一股兴奋感冲淡了最初的惊讶。
她甚至觉得,林颂这辈子没生病是好事。
姜玉英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假装随意地加入闲聊:“林姐接这么重的担子,压力会不会太大了点?万一搞砸了……”
“谁说不是呢?”之前嗓门大的那人叹了口气,“唉,希望林干事能顶住吧。”
下班回到家,姜玉英脸上的喜色都掩藏不住。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对张连成说,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连成,你最近在车间,多跟刘副厂长那边的人走动走动。”
张连成皱了下眉:“刘副厂长?”
最近厂里关于刘兆彬的风声挺多的,以他的经验,这个时候就应该什么都不要管。
“为什么?”张连成转头问道。
姜玉英不能明说未来刘兆彬可能会得势,只能含糊其辞:“张厂长年纪大了,将来厂里是谁的天下还说不定呢。咱们得有点长远眼光。跟对了人,以后升职、评先进什么的,都能容易点。你那几个弟弟妹妹,以后说不定也能多条门路。”
她又再次强调:“你多打听一下刘副厂长看重哪些技术革新,他身边都有哪些得力的人,勤快点儿,混个脸熟,这对你有好处。”
张连成虽然不赞同姜玉英现在就让他多跟刘兆彬那边的人走动,但多打听一些消息总归是没坏处的。
“我知道了。”
姜玉英看张连成答应了,心里升起一股掌控命运的优越感。
她知道未来的走向,她正在为自己和张连成铺一条更光明的路。
—
省工业厅召开的这次工作会议,主要是讨论省内部分三线厂的现状、困难及未来发展思路。
张光林熬了几个晚上准备参会发言材料。
他深知,在这种场合,各厂之间的无形较量尤为激烈,发言的质量直接关系到上级领导对工厂的印象,乃至未来可能的资源倾斜。
出发前一天下午,张光林才定了最后的发言稿,但还是有些不满意。
吉普车颠簸在蜿蜒的山路上,卷起阵阵尘土。
张光林厂长靠在后排座椅上,眉头微蹙,闭着眼睛。
林颂坐在他旁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欣赏窗外飞速掠过的、单调的山景。
或许是觉得气氛太过凝滞,又或许是内心的压力需要一点宣泄,张光林睁开眼,像是自言自语,语气带着明显的沉重:“唉,这次会议,非同小可啊。工业厅的领导,尤其是谭永进,要求出了名的严格,各厂都憋着劲呢。厂里的困难是明摆着的,设备老掉牙,技术骨干青黄不接……可光诉苦不行,还得拿出点样子来,真是难办。”
说完,张光林侧过头,目光似乎终于落在了林颂身上:“小林啊,到了会场,机灵点,做好记录。特别是那些效益好、受重视的厂,他们是怎么汇报的,有哪些新提法、新思路,都详细记下来,回头厂里要研究学习。”
吩咐完毕,张光林也不等林颂回应,似乎觉得该说的已经说完了,便再次合上眼睛,闭目养神。
“好的,厂长。我会认真记录的。”
—
到了开会那天。
省工业厅的苏式大楼巍峨肃穆,张光林和林颂提前两个小时到了会场。
有人比他们更早,是红星厂的厂长王振山和秘书小陈。
红星机械厂和六五厂同属淮省小三线建设的重点厂。厂长王振山脸庞黝黑,身材敦实,一看就是常年泡在车间里的实干派。他找了个不前不后的位置坐下。
“一会儿仔细听,”王振山低声嘱咐小陈,“特别是六五厂的发言,张光林这家伙,平时不声不响,有时候冷不丁能冒出点东西来。”
小陈连忙点头:“明白,厂长。”
王振山说完,抬头看见张光林进来了,不过让他意外的是,张光林身边跟着的,不是熟悉的齐秘书,而是一个生面孔。
重点是,这个生面孔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女同志。
那女同志约莫二十左右,齐肩短发,穿着灰色列宁装,身姿挺拔,面容清秀。她跟在张光林身后半步的距离,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步伐从容,神态自若,丝毫没有初次参加这种高级别会议的紧张或局促,反而有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稳气场。
王振山忍不住轻咦了一声,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小陈:“小陈,你看,张光林带的谁?”
小陈顺着目光望去,仔细辨认了一下,他消息灵通,记性好,此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厂长,好像是六五厂行政科的一个干事,姓林,叫林颂。”
王振山摸着下巴,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不解,张光林搞什么名堂?
这么重要的会议,带个这么年轻的女同志来?能顶什么事?
不是他看不起女同志,而是在这种关系到工厂未来发展和资源分配的会议上,哪一个领导身边的不是硬角色?张光林带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同志,怎么看都显得有点……儿戏?
小陈压低声音补充道:“厂长,我听老齐提过一嘴,这个林干事笔头子很厉害,是行政科的笔杆子,从京市来的,好像是干部家庭出身。”
王振山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写写通知,和在这种场合下汇报工作,那是两码事。至于家庭……哼,到了这里,看的可是真本事,不是看爹妈。”
他内心对张光林的这个选择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甚至隐隐觉得张光林是不是有点老糊涂了,或者厂里实在没人可用了?带这么个花瓶来,能起到什么正面作用?
上午九点。
深色的长条会议桌旁,已经坐满了来自各家三线厂的负责人和随行人员。
过了会儿,工业厅的领导们陆续入场,坐在主席台上。最后进来的是谭永进。他约莫四十岁年纪,身材不高,但很结实,穿着半旧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目光锐利如鹰,扫视会场时,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会议室顿时安静下来。
王振山也收敛心神,专注听会。
一开始,先是工业厅相关处室的负责人通报全省工业经济运行情况,接着便进入了各厂汇报环节。
一个个厂的负责人轮流发言,有的大谈特谈取得的辉煌成绩和不怕牺牲的决心,有的则大倒苦水,详细罗列设备老化、原材料短缺、技术人员流失、交通不便等重重困难,言辞恳切,几乎声泪俱下,希望上级能加大投入。
王振山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快速分析、比较,偶尔和小陈交换一个眼神。
很快,轮到六五厂了。
王振山打起精神,准备仔细听听张光林今年能拿出点什么新东西。
张光林站起身,先向各位领导问好,不疾不徐地介绍了六五厂的基本情况、生产任务完成情况。
说到一半,王振山察觉到张光林语速似乎比一开始快了一些,尤其是在讲到困难部分时,虽然列举了一些问题,但总感觉隔靴搔痒。当张光林念到关于未来工作设想的部分时,王振山心里暗暗摇了摇头。又是这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套话。王振山甚至能猜到后面几句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