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因为每食一人,哪怕是最下等的普通人,也能使修为成倍增长。”灵秋道,“只需一口便能抵过数百年的修行,如何不叫人心动呢?”
“方才那只魔吃下的人肉足以让他修为暴涨百倍不止,即便他只是最低等的魔族,食人以后恐怕就连你我加起来也不一定能有绝对的胜算,何况薛弈一介符修呢?”
“何况……反噬也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
灵秋的神色蓦然暗淡下来。
云靖道:“如何解决?”
“只要在这一百年里有人自愿献上自己的血肉,反噬就能永远解除。”灵秋深吸一口气,“这样的例子早就有过。”
魔史记载,当年的夺位之战,焱狰用兵不当,被数路大军联合压制,眼看就要一败涂地。芙蓉妃自戕于败军阵前,这才转危为安,助他一举夺下魔尊之位。
所谓的自戕只是个幌子。
一支败军忽然之间士气大作、修为大增,一路势如破竹、铲除异己难道只是因为一个女子单纯的死亡?
不可能的。
当年恐怕是芙蓉妃自愿献上血肉供魔军分食,才会有后来的所有事。
灵秋对此早有猜测,因此即使是在战场上重伤,面对焱狰派人送来的肉汤她也只感到一阵彻骨的恶寒,忍不住冲出魔宫,连连干呕,呕得泪眼模糊。
三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母亲明明在信里哀怨反抗,焱狰和那些叛逃到北方的魔君却好端端地活了三百年,一直活到现在?
灵秋想不通。
魔族一向弱肉强食。作为人魔混血,身怀灵脉,她刚从重伤昏迷中醒来,被焱狰破格封为太女时,曾经深切地体会过那种被所有人觊觎的感受。
就像待宰的猎物被黑暗里的饿狼饥肠辘辘地凝视,那些森绿色的眼睛如同催命的鬼魅,只待时机蜂拥而上,将她生吞活剥。
那段日子灵秋从不敢单独行动。
她从来不是甘心坐以待毙的人。
可是她始终无法像其他魔族一样食人,甚至连想一想也不能。
下意识的反应已经刻进骨血深处,只要一想到魔族食人的画面,灵秋就忍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恨不能将心肺尽数呕出。
她开始疯狂吞噬同类,在战场上通过杀死一个又一个叛军的方式提升修为。渐渐的,那些在暗处窥伺的目光少了,魔域之内再没有能轻易近她身的魔。
她太厉害。不知从何时起,流言四起,所有人都对她敬而远之、避之不及。
一百年来,她只不过是焱狰手上替他清除叛军的一把刀。
三百年后,已经贵为魔尊的焱狰高坐明堂,大宴宾客,侍者端上心肝血肉,一碗又一碟。
声色犬马的魔宫、冰凉华贵的王座,今日目之所及的一切,全都来源于三百年前。
只因为三百年前一个普通的凡人女子心甘情愿奉上血肉。
史书里大写特写魔尊与芙蓉妃的情深义重,一段佳话、荡气回肠。
那样相爱的两个人,灵秋想不通,为什么焱狰还能面不改色地咽下油腻腥臭的肉汤?
他怎么还能在接下来的三百年里活得毫无愧疚,怎么还能满面春风地笑对妃妾三千的后宫?怎么还能一个又一个,给她诞下数不清的兄弟姐妹?
明明所有人都说他的此生最爱是她的母亲。
为什么母亲死了他还能活下去?活得位高权重、万年富贵?
他那么爱她,早就应该随她去死!
想不通,逃不掉。有很多时刻,灵秋清晰地感受到体内汹涌的杀意。
她行走在魔域,感到自己仿佛是一只披着人皮的野兽。
衣冠楚楚之下,扭曲的念头战栗地咯吱作响。
叛军。
整个魔域都是母亲的叛军。
三百年里,在她死后依然笑语嫣然的全都该死!
反噬凭什么解除?
为什么自愿献出自己的血肉?
灵秋时常愤怒,她怨恨焱狰,怨恨魔域,更怨恨三百年前的母亲。
为什么偏偏到最后成了自愿呢?
她想不通。
一想到这件事,灵秋整个人就恨得浑身颤抖。
她好像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再回过神来时,手指触摸到冰凉的地板。
云靖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抚着背,像是在替小动物顺毛。
“没事了,没事了……”
他喃喃着,是温柔至极的安慰。
灵秋反应过来,轻轻环住云靖的腰,把自己整个人嵌进他的身体,让柔和的桂花香气将自己紧紧包围住,密不透风。
眼角微微湿润,浸出一点连她自己也没能察觉到的眼泪。
“魔族真的很讨厌。”
她把脑袋埋在云靖的颈侧,呢喃般,说得模糊不清。
云靖以为她是想到魔族的事受了刺激,更耐心地安慰:“别怕,无论发生什么,我一定会保护你。”
灵秋轻轻道:“我可能会死。”
她突然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云靖愣了一下,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温柔地说:“我会陪着你。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云靖轻轻擦过她脸上的泪。指腹摩挲着,带起微微的痒意,灵秋别扭地别开脑袋,道:“我好好活着,你也好好活着。”
“好。”云靖把人扣进怀里,轻轻拍背,“我们都好好活着。”
要好好活着就得查清楚薛弈究竟在隐瞒什么。
隔壁院子终于安静下来时,天色已经接近黄昏。
晚膳时,除了薛成昭和云海川忙着照料薛弈,其余人都在。
灵秋本想找机会向众人说明疑点,不料数十位侍女传完菜后并不急着离开,反倒静静侯在一旁。
她试着像方才一样请她们退下,侍女们却不敢答应,只解释说这是待客之道,不好敷衍。
游观青对此见怪不怪。
“这边都是这样的。”她道,“当她们不存在就好,要是赶回去,她们也是要受罚的。”
侍女们连忙感谢她替自己说话。
灵秋只得作罢,草草吃了几口菜,味同嚼蜡。
晚上,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云靖的房间在隔壁,一墙之隔,灵秋起了夜探薛宅的心思,便想叫他一起。
她从床上噌地坐起来,踮着脚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
嘎吱——
厚重的木门展开一条缝隙,与此同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婉转的乐声。
琵琶声起,恍若烟雨朦胧中轻舟慢摇,一点点勾心入梦。起初几声低缓,后来愈发哀婉凄切,断断续续,如同一张轻轻织就的网,捕住那些无法言说的情谊。
灵秋推开门一看,月色如水覆盖了整个中庭,万物如同披上一层银白的绸缎。
庭院中央,一道青衣身影坐在远处,只露出模糊的背影。
灵秋警惕着,缓步靠近。
寒冷的月光下,游观青抱着琵琶。悠扬的乐曲自她指尖溢出,绵绵不绝。
“观青?”
灵秋拍了拍她的肩,轻轻唤她。
游观青闭着眼,仿若未闻。
滴答——
滴答——
血顺着琵琶弦,落到地上,像无数朵鲜艳的花。
第72章 琵琶曲
庭院中空无一人, 唯有眼前抚琴的少女。夜深露重,薄雾悄无声息地漫过院墙,攀上衣角。
身后,一阵凉风刮过, 灵秋心中警铃大作, 唤出召雪, 猛地回头,眼前被一片浓白遮挡严实, 再不见来路。她的手仍按在游观青肩头,捏作符诀,利落地往观青灵台一点, 凄厉的琵琶声立即停止。
“咚——”
琵琶坠地,发出沉闷的响声。琵琶弦断,鲜血飞溅到两人的衣裙上, 游观青彻底失去意识,不受控制地倒向地面。
灵秋急忙侧身,让她半靠在自己身上。
眼前波澜诡谲,她一手扶住游观青, 一手起诀,驱使召雪斩向白雾。
灵秋心想,眼前的一切不过是雕虫小技, 未料锋利的刀击碎雾气,皎洁的月光一闪而过,紧接着却是更加汹涌的浓白。雾气像是活物般飞速缠绕住召雪, 将它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往更深处拖拽。
灵秋微微蹙眉,加重力道,未料召雪被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禁锢, 悬在空中纹丝不动,任凭她如何施法也无可奈何。
瞬间,雾气疯狂涌来,只差半寸就要将她笼入其中。
裙角已被水汽沾湿,灵秋迅速将游观青推向一边,凌空一跃,避开雾气。
她再也不敢小觑这雾,飞身扑向雾中,握住召雪,强行转动刀柄,眼前的一切顿时在凌厉的刀光之下四分五裂,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