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乃当世人间南方最为热闹的一处街市,在他的记忆中本唤作春溪,是以当年开凿此地,引泉入山的一位猎户之女命名。
他与那猎户之女也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的他尚且不只自己后来竟会与她产生那般纠缠不清的缘分因果。
燕泠国灭后,历经千年,沧海桑田,峰峦叠起,春溪不再,如今众人都称这里为丹碧峰。
空山道人告诉他,复生之后他会回到记忆中最为怀念的地方,他本以为会是中州的燕泠国旧址,却不料竟是丹碧峰。
记忆里作为仙门圣子的画面早已模糊,就连自己姓甚名谁也不记得,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那个人的脸和名字,记得她言笑晏晏,唤他“阿靖”时的模样。
他是燕泠太子谢琛,不是被太霄辰宫抹去记忆的工具云靖。他与魔尊,与那故事中的人本该毫无干系,然而记忆中的那张脸却与他日思夜想的人来回重叠,严丝合缝,每每想起,锥心刺骨,痛不欲生。
复生之后,他落脚在丹碧峰,牡丹花妖与仙门圣子的故事自然有所耳闻。
花妖已死,转世成为如今的魔尊。
凌秋。
这一世,她叫这个名字么?
不。
记忆里,她的声音冷静得不含半分情绪。一切不过是逢场作戏,计谋手段罢了。
她隐藏身份卧底仙门,从始至终对他不过是利用,全无真心,或许就连名字也是假的。
记忆停留在躲在门后,听见她将真心话对着同伴和盘托出的那个瞬间,那是他这一生中目前为止,最痛的瞬间。
无论是前世抑或今生,他分明记得,她从未真心喜欢过她,半点也没有。
这一世她对他比上辈子更加恶劣。
然而即便如此,复生归来,他竟依旧忘不了那些与她在一起的画面。
白玉双鱼佩是燕泠国代代相传的至宝,赐下此佩的仙人说过,所谓扭转乾坤,不过是让命运回到这一世的起点。
所以复生之后的谢琛理当忘记身为云靖的一世,重新开始。可他对她痴心至此,忘却所有也无法忘了她,即便她待他全无真心,几次三番伤他至此。
什么故事,全都是骗人的。她从来,从来也没有爱过他。
谢琛逃似的从茶馆中跑出,大街上人群熙攘,小贩叫卖着:“桂花糖糕!瞧一瞧,看一看,又香又甜的桂花糖糕诶!”
瞬间,脑海中不断涌现出破碎的画面。他抬起头,赫然瞧见巨大的“香满楼”牌匾,夕阳西下,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与她初遇的下午。
壬戌朔日。
他守在爬满青苔的石阶上,抱着蜜饯,无助地盼了她一年又一年。
谢琛头痛欲裂,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会回到丹碧峰。
原来每段模糊的记忆都是他感到遗憾的瞬间。
她对他就这样坏。
谢琛抱住头,疼得跪倒在地。
不要了,他不要了。
既然上天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绝对不要再与她扯上任何关系。
凶猛的疼痛令他的眼角浸出泪光,然而这一点□□上的痛远不及他心中的痛苦,不及她对他的残忍。
路人见他狼狈的模样,纷纷上前关切。人群嘈杂,忽而传来一道声音:“听说各大仙门围攻魔域,魔尊此番恐怕凶多吉少了。”
谢琛闻言猛地抬起头,震惊地在人群中寻找声音的来源。
“才不是。”另一人道:“仙门围攻魔域,谁料女魔头不知所踪,大伙儿扑了个空,我听人说,她准是去了极南之地。”
“极南之地?为何啊?”
“不清楚,只知道,仿佛是去找什么人。”
“那众仙君也去极南之地讨伐魔头了?”
“当然没有。传闻那极南之地的妖海乃神族禁地,其中封印的皆是上古时候的妖兽,凶险无比,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要我说,那魔头此番硬闯乃是自寻死路,我看根本用不着我们动手,她能否顺利脱身,实在难说啊。”
“……”
极南之地,妖海深处,灵秋不断朝着黑暗的海底下潜。
耳边传来妖兽的咆哮,她一面与可怖的未知生物殊死搏斗,一面小心护着指尖微弱的火光,艰难搜寻着熟悉的气息。
当日徐鉴真强占云靖的身体,为了使他彻底消失在世上,便将他的魂魄斩碎,投入这妖海之中。所谓的埋骨之地不过是他最后魂飞魄散的地方。
过了一百年,妖海中关押着数不清的上古凶兽,或许云靖的残魂早就在他们利爪之下灰飞烟灭,抑或许就连他最后的一缕残息也在漫长的岁月中被海水吞噬殆尽。
或许她根本不可能找到关于他的任何线索,可是灵秋不肯放弃,执拗地朝着更深的海底下潜而去。
碧蓝的妖海逐渐变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海水中有她的血,更多则属于海底的妖兽。
妖海深处关押着由神族封印的上古妖兽,平静的海面之下,是拥挤的兽群,这一路,灵秋手持长剑,没有一刻停止过杀戮。
她硬生生杀出一条通向海底的血路,几乎数不清自己身上的伤口,更记不得多少妖兽死在剑下。
直到最后一只妖兽倒下,滚烫的鲜血喷洒在她脸上,灵秋回头望去,只见妖海深处,尸山血海,密密麻麻的妖兽尸体漂浮在水中。
海水变成了刺眼的深红色,讨厌的血腥气阻挡住她前进的脚步。
三日,七日,十日……她将整个妖海走遍,杀尽了海底的凶兽,没能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熟悉的气息。
脚下是柔软的沙土。
到底了。
这是妖海最冷、最暗的地方。灵秋回首望去,满目横尸,血色苍凉,整座妖海宛若一方炼狱。
她终于力竭,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凝霜剑脱手而出,飞至她身后,托起她的腰。一人一剑被流沙裹挟着,漫无目的地漂浮在冰冷的海水中。
“铛——”
凝霜剑的剑柄撞在石壁上,发出一声脆响。
妖海最深处,灵秋静静躺在柔软的流沙中央,远远看去就像是睡着了。
头顶,一株金黄的桂树低俯下身子,枝叶温和地笼罩住她,如同庇护,轻轻隔绝了触目惊心的血色。
这是一棵残缺不全的树,由主人生前最后的灵力所化,繁茂的枝叶在漫长的岁月中凋零,只剩残缺的身体苦苦支撑,执着地等待着心爱之人造访。
妖海之外,百年光阴如梦逝去,妖海最深处的角落里,桂花凋零又盛开,馥郁芬芳,年复一年。
那是少年修士穷尽气力幻化而成的遗物,百年前,他在桂花芳香中消散,百年后,他苦苦等待的爱人在桂花香中醒来。
灵秋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仿佛回到了九凝峰的院子里,她睡在同样的桂花树下,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噩梦。
桂花好香啊,她想吃桂花糕,也想喝桂花酒。
金黄的小花旋转着下坠,簌簌落了她的满身。她迷迷糊糊地唤了一声阿靖,伸手去够眼前的枝叶,指尖触碰到低垂的花叶,流光四散,眨眼间,桂花树消散,冰冷的海水随之涌来,将她团团包围。
熟悉的气息灌入鼻腔,灵秋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着急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飞逝的流光,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挽留,属于云靖的气息依旧无可挽回地划过她的掌心,被海水吞噬,消失在天地间。
原来已经过了一百年。
她都快要忘记桂花糕是什么味道了。
灵秋呆呆凝望着那棵桂树消失的地方,颓然地跌坐在地上,背抵着冰凉的石壁。
她就那样呆坐着,妖海中没有时间的概念,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眼眶干涩,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水,灵秋才终于撑着石壁,艰难地站起来。
她的手掌按在冰凉的石壁上,光滑的石面突然变得凹凸不平,灵秋燃出明符,凑近细看,只见宽阔的石壁上,一撇一捺,被人刻上密密麻麻的文字。
熟悉的字体深深嵌入石壁,带着永别的决绝。她挨个抚过,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明符好没用,长长的一封绝笔,怎么也照不到尽头。
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原本以为流干了的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