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说越激动,一把抓住泽樱的手:“你我家族皆是誓死效忠焱真太子的旧臣。当年太子被害,芙蓉妃身死,老魔尊与众殿下亦为焱狰所杀,我们立下毒誓,誓死效忠尊上,拥她上位,因此被焱狰打为叛军。即便百年之后尊上受焱狰蛊惑,亲手诛杀忠臣良将,这一点也从未有过改变!”
“我等此生效忠尊上,就算为她而死也绝不会眨一下眼睛。可是现在,北方的人妖魔三族好不容易和平共处,却因月圆之夜的一场大战产生嫌隙。我魔族精锐亦折损大半。再这样下去,就算勉强灭了太霄辰宫,也是两败俱伤啊!”
“若不战,难道让尊上去与他们讲和吗?”
提到死去的亲人,泽樱也忍不住伤心落泪。
当年魔域西荒,魔尊焱狰派重兵讨伐叛军,生死存亡之际,祖母将年幼的她护在身后。
天边落下一道飘渺的身影,小姑娘见了那身着玄衣的少女,惊恐的神色一变,眼中迸现出可爱的光芒,获救般大喊道:“是公主殿下!祖母,公主殿下来救我们了!”
她兴奋地朝远处的少女伸出双手,下一瞬,赤色天幕下,凶狠的杀阵却毫不留情地落下。
祖母为护她,死战至最后一刻,被灵秋亲手击杀,只留下一句决绝的遗言:“我西荒永不愿认焱狰为主!”
泽樱被幸存的部下拦腰抱住,不由分说地捂住嘴,带离从小长大的故土。
她化作流光飞出西荒,逃向前途未卜的命运。
那是灵秋此生为数不多的手下留情,她本以为经此一战,西荒之人会有所收敛,却不料前线接连传来残军作乱的消息。
她脑海中浮现当日逃脱的那个小姑娘,本欲亲自带兵前往,却接到宿妄的消息,宣称叛军已被彻底剿灭。
遇见泽樱的第一日,她便将自己悲惨的身世向她和盘托出。在她的故事里,没有西荒,没有叛军,更没有剿灭叛军的魔族太女。
她只说自己全家遭人杀害,凶手下落不明,求她为她寻找仇人。
灵秋用心替她寻了百年,毫无头绪。
她永远也找不到的,因为杀害泽樱全族的仇人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不止……不止……
她为何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宿妄再怎么手眼通天,怎么可能在焱狰的眼皮子底下为她暗中建立一支军队?
这些忠于她的臣子不是别人,正是昔年被她亲手杀亲灭族的“叛军”!
昔年她自恃法力高强,战无不胜,剿杀叛党毫不留情,她以为自己杀的都是谁!?
“砰——”
悲怒之下,灵秋喷出一口鲜血,捏碎了门框。
“尊上!?”
屋中之人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纷纷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搀扶起她。
眼前人的眉眼渐渐与记忆中的模样重叠。
灵秋握住泽樱的手,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为什么?”她难以置信:“为什么?!”
泽樱哭着说:“因为殿下忘记了。不知者无罪,不是吗?”
“不知者无罪……不知者无罪。”灵秋重复着这句话,急火攻心,再度吐出大口鲜血。
不知者无罪。
她又凭什么拉上整个魔族乃至整个天下为自己的仇恨陪葬!?
她错了,大错特错。
眼泪源源不断地顺着脸颊滑落,灵秋哽咽不语,只得紧紧握住泽樱和将军的手。
次日,魔尊降下罪己诏书,细数自己此生所犯过错。
“我不忍再看到任何牺牲,愿独揽仙门怒火,辞去魔尊之位,亲赴太霄辰宫,终结人魔数年以来的积怨。此后,魔族的一切交由泽樱打理。”
她坦言:“诸君以诚待我,灵秋当以死相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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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关于泽樱的身世和这件事的伏笔可参见:94章,111章
第132章 百年雪
残忍的真相终于被揭露, 是她做了焱狰的帮凶,将忠臣良将亲手灭族。
击败她的不止是这一残酷的事实,更是百年时光中魔域众人对她不计前嫌的忠诚。
她为人一向睚眦必报,却偏偏得到世间难得的宽容。无数人的宽容。
灵秋此生从没畏惧过任何强大的敌人, 却在这温柔的宽恕中溃不成军。
妖海深处, 云靖的诀别已令她心如死灰, 魔域之中,无意撞破的真相更教她无颜以对。
对内, 她痛失所爱。对外,她不忠不义。真相大白,她这一生就像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仇如何复?恩何以报?
双重打击下, 灵秋痛不欲生。极致的困厄与痛苦交织下,她生平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浑浑噩噩之际决心独自杀上太霄辰宫, 与仙门之人玉石俱焚。
从目睹母亲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自那之后,她苟活于世的唯一的意义就是复仇。
为了复仇,她刺杀焱狰, 以卵击石。为了复仇,她被关入深不见底的万魔窟,苦苦煎熬。本以为努力修炼就能报仇雪恨, 到头来却失去记忆,忘尽前尘。
沦为杀人工具的百年里,世界于她而言是一片模糊的血色。
灵秋从未走出丧母之痛的潮湿, 为此不惜冒险卧底仙门。
她在逍遥派感受到久违的人间温情,于三千尘世中与云靖相遇,相亲相恋、刻骨铭心, 本欲以此聊以慰藉,却又一次痛失所爱。
灵秋从来没有找回过自己的记忆,所以毫无负罪地变成心狠手辣的魔族太女,亲手杀害了本该与她站在一起的同伴。
当日被她杀死的何止是忠诚的下属?他们跟随她的父母,是这世上仅存的,最接近死去父母的人。是故人,是旧友,是遗物。
死去的不止是人,更是她曾经拥有的圆满,永远遗失的过去,是她穷极一生无法触及的美好,是天下至强力之难及……被她亲手摧毁。
或许真正的她早就已经死在了被焱狰洗去记忆的那一刻。
她的一生都被仇恨裹挟,堪称平静的竟然只有卧底仙门的短短十一年,可是现在,就连如此短暂的幸福也被阴谋粉碎。
百年前的魔族,百年后的人间,从来没有一处容她安乐。倘若她还有什么能做的,便只剩杀上太霄辰宫,用这条命为这绵延一生的仇恨和这场由她挑起的战争,亲手做个终结。
一切都该结束了。
她本就没有过去,也无所谓有没有有将来。
所谓罪己诏,不过是体面的说法。事实上她早已万念俱灰。
晨雾未散时,灵秋独自穿过浩瀚的竹海。
细雨如丝,狂风漫卷,脚下绿浪翻涌,拍打着裙摆。她是复仇的死士,决绝的剑客。
宿妄听闻消息,匆匆赶到,将她拦在碧海苍浪间。
他跪倒在她面前。
“尊上,都是我的错。当年我好不容易取得焱狰信任,急于将你救出万魔窟,无计可施之时轻信他人,这才向焱狰献策,洗去你的记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明明知道所谓的魔域叛军其实是……”
他红着眼眶,悔不当初:“我不该眼睁睁地看着你受焱狰蛊惑,一切悲剧的根源都是我,有罪的也该是我!”
灵秋垂眸:“你一早就对整件事清清楚楚。当年我一面绞杀叛军,你一面暗中救济,收留他们组成私兵。你以为只要不提,我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对吗?”
难怪那时在中州她一提起当年的事,一向以冷面示人的宿妄竟会落泪。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她这一生究竟算什么?
失忆与否从来由不得自己,看似掌控全局,到头来竟然如同他人手中的玩物。
倘若宿妄不用这样的方法救她,又怎知有朝一日她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离开那深不见底的万魔窟?
她明明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修炼了。
早知会忘记一切,她心心念念为母复仇,万魔窟中辛苦坚持的那些日夜又算什么?
如果没有失去记忆,她断然不会恩将仇报,铸下大错。若无那杀人如麻的百年,招揽旧部的事她一样可以凭自己做到。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最可笑的是,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作为始作俑者的宿妄竟然一句话也没说。他放任自流,作壁上观,眼睁睁的看着她做下不忠不义,残忍至极之事。
昔日万魔窟中,身为柳静松的他明明清楚地知道为母复仇是她这一生最大的执念,做为宿妄的他却擅自做主,替她用对母亲的全部记忆交换自由。
然而即便如此,她怪得了宿妄吗?他为她放弃柳静松的身份,忍辱负重取得焱狰信任,以他的视角看,何尝不是穷尽心力,为她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