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秋对三人道:“我这辈子真的杀了很多人,就连曾经一心拥护我的魔族同僚也都死在我的手上。我愧对他们,愧对魔族,更愧对自己。血流成河乃暴君所为,而我不愿再看到魔族乃至人间有任何无辜之人丧命。”
“以我之命,换一个崭新的三界。我死之后,尘归尘,土归土,只希望诸位像我们一直以来的说好的那样,通力合作,让妖魔两族能与人族一样,沐浴在光明之中,骄阳之下。”
她向三人叩谢恳求道:“拜托了。”
三人急忙上前扶起她。
泽樱道:“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么?”
她想尽一切办法试图挽留灵秋,甚至搬出了云靖,流泪道:“那云靖呢?尊上也舍得弃他而去吗?倘若让他知道这一切,他一定无法接受,尊上好不容易与他重逢,真的忍心见他痛不欲生么?”
提到云靖,灵秋的神色果然有了几分松动,然而很快,她便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他不会记得这一切。”
灵秋垂下眼眸,声音很轻很轻,仿佛是从及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师父曾给过我一枚忘情丹,我会找机会让阿靖服下。他本就失了记忆,吃下忘情丹便能彻底将我抛诸脑后。”
灵秋握住游观青的手:“观青,我会与徐悟商量,让他将太霄辰宫交到你手中。雾晴峰高耸入云,远离尘世,就让阿靖在那里闭关修炼,千年百年,待他剑道大成之日,世间所流传的,关于我和他的谣言都将不复存在。到那时,他会拥有一个全新的人生。在这过程中,就拜托你稍加照拂了。”
她极力扯出一个笑容,却很勉强,连声音也在轻轻颤抖:“这便是我唯一的一点私心。”
游观青拼命摇头:“可是这样以来云靖不会记得你,更不会知道你为他,为天下苍生所做的一切,他什么都不会知道!不要,阿秋,这对你一点也不公平!”
“阿靖可以为我牺牲他所拥有的一切,包括性命。同样的事,我却无法对他做到。他记不记得,了不了解我的苦衷又有什么关系,他就是苍生中的一员,所谓救世主也不过是在苍生之中见到了苍生。我看见阿靖便看见了苍生,能为他做的事就是能为天下苍生做的事。”
“我留给他平静顺遂的一生,这是我能给出的、最好的礼物,这一点对天下众生来说亦然。只不过对于阿靖,我总还额外留有一点私心,期望他过得好一些,再好一些,期望他不再落泪,不再为情所困,自由一些,恣意一些,就像当年在丹碧峰,我们初见时那样。”
灵秋静静凝望着远处的喜服,那个在夕阳下挥舞着宝剑,高声宣布自己要做天下第一剑尊的身影逐渐与烛火下一针一线缝制喜袍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那样的豪言壮语,或许就连云靖自己都忘了,她却一直记得,直到此刻依旧记得。
云靖此生注定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不过现在好了,很快,他就会迎来真正的新生。
她对云靖除去刻骨铭心爱,更有千万般的垂怜。
那美好而漫长的一生,花团锦簇,被爱与温柔包围,她失之交臂,无缘体会,便由他去替她经历。
灵秋道:“阿靖对我一向纯粹,尚且从未向我索要过公平。”
“我不在意。”她对游观青说:“我真的不在意。”
因为爱,所以不必计较,哪怕被忘记也没有关系。
次日,大典结束,本该回到寝殿的云靖却被灵秋拉着,来到了丹碧峰。
燕泠太子死而复生的消息传遍了人妖魔三界,人们惊讶地发觉,太子与云靖竟然是同一个人。
死而复生是多么玄妙的事?无数人终其一生,孜孜不倦地寻求着复生之法,终于在云靖身上成为了现实。
无数人想要找出云靖身上的秘密,那些暗中窥伺的力量蠢蠢欲动,却忌惮于魔尊的威势,迟迟不敢有所动作。
灵秋以一人之力重创仙门,在众人眼中,她是不折不扣的大魔头,恶名远扬,无人可敌。
他们想象不到,只存在于故事里的灵秋和云靖会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人多的丹碧峰。
两人收敛了气息,就像寻常夫妇般牵着手,在繁华的街道上笑闹交谈,所到之处,身上鲜艳的喜服吸引了众多行人的目光。
一路上都有人祝他们新婚快乐,阳光洒在身上,那是纯粹的甜蜜与幸福。
灵秋牵着云靖一路小跑进蜜饯铺子,掌柜得知他们新婚,热情地送给他们一大堆甜甜的蜜饯果子,分别之时还一个劲儿地祝他们百年好合。
原来人间是这样美好。
夕阳西下,灵秋和云靖登上城墙。远处是连绵不绝的群山与广阔的平原,脚下是热闹繁华的人间。
城墙上风很大,喜服袖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云靖抓了把刚买的喜糖,在掌心掂了掂,侧头望向灵秋,有些担忧:“会不会砸到人?”
“才不会。”
灵秋将沉甸甸的袋子抱在怀里,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不等云靖反应便率先抓了一把喜糖,用力向空中扬去。
彩纸包裹的饴糖在黄昏的夕阳上散开,像跳动的彩虹,旋转着,落到青石板上,溅起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街道上,人群顿时沸腾起来。孩童们欢呼着追逐滚动的糖块,大人们伸手去接,就连白发苍苍的老者也笑呵呵地弯腰去拾。
这想必是灵秋此生得到祝福最多的一天。
她高兴极了,催促着云靖扔出手中的喜糖。
彩色的糖纸在风中舒展开来,仿佛千万只蝴蝶翩跹而下,阳光穿透薄薄的糖纸,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左边!左边还有!”灵秋抓着云靖的手臂,兴奋地跳起来。
云靖便专抓了糖往她指挥的方向撒,听到她的笑声,也跟着笑起来。
欢快的笑声被风送得很远,和人群的祝福与欢呼混在一起,撒到后来,灵秋所幸将装糖的袋子倒提起来。
夕阳为世间万物镀上一层金边,金灿灿的糖果倾泻而下,人群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声,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接到满满一大把喜糖,举起来朝他们用力挥手,脸颊鼓鼓的,像是红扑扑的苹果。
风突然转向,轻拂着吹向他们,灵秋发间粘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糖纸碎屑,云靖伸手提她拂去,忽然之间,无数晶莹的雪花闪烁着,从四面八方落向人间。
喜糖撒完了,四季如春的南方迎来一场新奇的雪。
灵秋指着远处,笑着看向云靖:“阿靖,喜欢吗?”
黄昏将雪花染成了耀眼的金色,远处是广阔的天地,是三界,是人间。她笑语嫣然,眼睛亮亮的,比夕阳更夺目。
云靖摊开手,一颗雪花轻轻落进掌心。
他笑了笑,回答道:“喜欢。”
“那我将它送给你!”
灵秋一挥衣袖,漫天飞雪轻舞飘落,如同天女散花。
云靖抬起头。
他的眼中没有人间,没有三界,唯有灵秋。
不远处的茶楼里,说书先生还在孜孜不倦地讲述着魔尊是如何将那燕泠太子迷得神魂颠倒。爱恨情仇,缠绵悱恻,引得众人如痴如醉,靠在二楼栏杆上的年轻人却对此置若罔闻。
他手中画笔飞快转动,东海鲛族特制的画布上,渐渐勾勒出那对新人的轮廓。
夕阳下,无数晶莹的碎屑闪动着,从高处落下,一半是糖,一半是雪。
这大概是云靖生生世世,最幸福的时刻。
他牵着灵秋的手回到魔域,关上寝殿的大门。屋内红烛高照,云靖低垂眼眸,缓缓解开了自己的衣袍。
他舍不得与灵秋分别,不愿死去,恨不能时间在这一刻永远停止。
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分别,云靖痛不欲生,主动俯身,重重吻住灵秋的唇瓣。
呼吸交缠之际,他听见灵秋带着痛意的声音:“永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好。”滚烫的眼泪簌簌滚落,云靖捧起她的脸,细细啄吻,赌咒发誓般重复道:“我永远,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明明两个人都已经为对方决定牺牲自己,却还在自欺欺人地重复永远。
渐渐的,云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啪——”
红烛发出一阵爆响,世界随即陷入黑暗。
灵秋面前,云靖脱力地倒下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她静静站在夜色中,直到脸颊被冰凉覆盖才终于俯下身体,从他的衣袍中取出太霄辰宫的通行玉牌。
夜还很长。
太霄辰宫内,徐悟站在雾晴峰顶,默默眺望着魔域的方向。
灵秋大婚的消息传遍了三界,他也曾想过派人送去贺礼道喜,然而灵秋对他恨之入骨,他的祝福恐怕不仅不会让她感到高兴,还会坏了她的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