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即碎的铁剑,被血浸透的衣衫,奄奄一息的师弟和师妹,以及灵秋手腕上狰狞的刀口、一点点流逝的血脉之力与生机……
生活在庇护之下的南方修士在那瞬间无比深刻地意识到魔族的凶残,就此立下斩魔的誓言。
江芙记得,自从那件事之后,逍遥散人便严令禁止他们走远历练.门派中只有她自己一直以来借着各种外出的名头,背着众人,偷偷溜出胥阳山,四处搜寻邪魔的踪迹,没日没夜的练习着斩杀魔族。
即便如今霍羽每日乐得清闲,灵秋手腕上的伤已经淡得看不出痕迹,当年的事,她也依旧不能释怀。
阳华仙会……
一想到师妹会在这场仙会上夺得魁首,入选太霄辰宫内门,然后被派往北方,江芙就觉得心脏仿佛被人紧紧捏住,喘不过气来。
师父把灵秋捡回来时她不过七八岁的模样,十年来,江芙将她带在身边,几乎是亲手将她养大。
她不敢想,要是她死在魔族手里……
除魔卫道已是险象环生,何况还有天命血脉的诅咒……二十岁必死的结局……
江芙看着灵秋,眼中泛出剔透的光。
“师姐……”
不会的。
她的师妹虽然身怀天命血脉,却天资出众、修为高强,连万丈崖也闯得过,绝不可能出事。
江芙打断灵秋的欲言又止:“魔族诡魅,极擅蛊惑人心。师妹日后若再见到魔物,只管挥剑斩杀,万不可犹豫片刻。”
言罢,她背过身,慌忙用手掌抹了把面颊。
灵秋凝望着她单薄的背影。
有许多次,她也是这样站在江芙身后,看着她偷偷飞出胥阳山,看着她高举起剑,看着她日复一日与魔族不死不休地缠斗。
从最初的恐惧战栗到如今的干脆从容,寒来暑往,布衣被淋漓的鲜血浸透了无数次,执剑之人却从未萌生过半分退意。
因为当年那件事,江芙恨极了魔族。
可她不知道,当年她之所以会割开自己的灵脉,初衷只是为了用灵气和血腥气掩盖身上来不及消散的魔气。
她不知道,当年先出手打斗的并非戮空,而是她。她救兰翘,害得师兄修为尽废,只是因为那戮空率先认出了她的太女身份。十二魔是魔域的叛徒,对她来说,遇之必杀,是过去百年养成的下意识反应。
她不知道,那魔族最后并非死于剑下,而是被她用真身吞噬。
魔族可以通过吞食同类提升修为,她不愿放过任何机会,动心起念,不惜刻意放任师兄被魔气重伤昏迷。
她不知道,其实她才是这世间离他们最近的魔。
灵秋在心底叹出一口气。
院子里,四方天中央,一颗孤星闪着微光。
传说星宿昭示着天人的命运,是以天上的星星总是各有不同。天人命长,星星的命也长。
天人呵。
灵秋轻叹出声。
世间生灵不知凡几,又有谁见过所谓的神仙天宫?倘若所谓的天人肯纡尊降贵,朝下界投来哪怕一瞥,世间又怎会接二连三地上演悲剧。
胸口冷气郁结,脑子里平白响起万丈崖底间宿妄最后的那句嘲讽。
“你说,若是逍遥派的人知道了殿下的身份,他们会作何反应啊?”
作何反应?
想必是怒而诛之吧。
灵秋吞下一口气,上前轻轻拍了拍江芙的肩以示抚慰。
她从魔域跌跌撞撞地闯进人间,入了逍遥派,方才久违的体会到人情,重新尝到一丝活着的滋味。
魔族六百岁成年,灵秋活了快五百年,十年太短,不过是漫长岁月中的沧海一粟。可当她转身回望,一百年的血雨腥风,四百年的迷蒙不清。时间的长河拼命朝前奔涌,狂风恶浪,唯有这十年时光还在静谧地流淌,如同一场酣睡的美梦,让她几乎难以抑制地感到眷恋与贪念。
她非草木,孰能无情。
可诗文里说“天若有情天亦老。”①
她用十年得窃天光,仙魔殊途,逍遥派今日留不住十八岁的凌秋,来日也注定容不得她。
尤其是如今,她已经决意要与宋氏和闻人氏清算。
夜色皎洁,万里之外的东南方,胥阳山静默地伫立在天地间,泛的是流银般的冷光。万籁俱寂。明月夜,山外是千里月明。
阳华仙会,高朋满座,云蒸霞蔚。要在徐悟眼皮底下屠灭一大氏族,真是不容易。
灵秋太久没杀过人,胥阳山的生活太好,好到她差点忘了自己是谁。
魔族的太女大将军,百年间诛杀整个魔域叛军不知凡几,连魔族之人都对她避之不及。
逍遥散人终究错了。
几本经书无法更改她的本性。天道无情,世家无道,太霄辰宫也并非全然立于公正之地。好人不会长命,恶人也不会得到报应,想要的公道只能自己拼上性命去争取,想杀的人只能自己一个个地提刀杀过去。
灵秋伸手触了触空荡的眉心——那里此刻正封印着属于平江的魔气。
万事俱备,如今只差一个时机。
不用着急,阳华仙会结束前,她一定等得到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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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① 引自《金铜仙人辞汉歌》唐·李贺
第25章 探境风云扑朔迷离(1)
“啊啾!”
甲板上, 灵秋打了个喷嚏,心底诡异的感觉更甚几分。
“师姐,我们不要去秘境了,现在就回逍遥派好不好?”
兰翘牵着她的裙角, 提心吊胆地环顾四周, 屏息凝神, 脊背绷得笔直,仿佛一只受惊的小兽, 眼中满是惶恐与戒备。
自从万丈崖后,兰翘染上梦魇之症,总是对周围一切保持高度警惕的状态, 整日整夜蹲守在灵秋屋外,一言不发,任凭谁劝, 刮风下雨也绝不挪步。
有几次,逍遥散人将她劈晕带走,不多时她便又会被噩梦惊醒,自个儿翻下床, 抹着眼泪重新蹲回去。
这么折腾了好几回,无奈之下,灵秋只得让她搬来和自己一起住。
奈何即便如此, 兰翘的梦魇之症依旧不见好,整日吵着要回逍遥派。
众人只当她是因当日之事受惊过度,每每安慰, 兰翘却显得愈发焦躁。
“师姐,我们不要在阳华境里,快点走好不好?不要去秘境, 也不要去太霄辰宫!”
白茫茫雾气漫上甲板,兰翘看不清师姐的表情,急得快哭了。
灵秋垂手摸摸她的脑袋,安慰道:“我们脚下这条江是阳华境的护境结界,周遭雾气只不过是结界造成的障眼法,不会有事的。”
兰翘紧紧抱住了她的腰,拼命把脑袋埋进她的衣袍里,一语不发,只是微颤,与印象中活泼可爱的模样大不相同。
都是因为闻人氏。
远处气势恢宏的大船,“闻人”二字被滔天的浓雾掩盖。灵秋轻拍师妹的背,紧抿着唇,眼神落在翻卷如云的船帆上,如一汪死水暗藏风暴,压抑着森然的杀意。
最后的试炼在阳华境外的护境结界里举行。
又是秘境,又是江底。唯一不同的是周围数丈高的浓雾。
这样遮天蔽日的雾气,最适合出意外了,不是吗?
灵秋将兰翘哄回船舱,推开舷窗,只见漫天大雾外,闻人氏和宋氏的船缓慢并行着。
不远处,银霜楼的旗帜漂浮在浓白中,船头甲板赫然立着几位太霄辰宫的仙尊。那几人衣着纯白,几乎要与浓雾融为一体。
真是晦气。
凡人以白衣为丧服果然并非全无道理。
她指尖溢出冰冷的符光,正想出手,眉心却微蹙起来,仿佛突然察觉到了什么。
耳后金印开始发烫,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肩头如针如火,炙得连呼吸都带上一丝燥意。
灵秋微偏过头,眼角冷冷扫了过去——那人靠在对面的船舷上,还在看她,眼神直白不闪不避,毫无半点掩饰。
雾将他的身形遮去大半,十五米外人畜难辨,然而耳后烫人的灼热却早已毫无保留地昭示出他的身份。
该死的云靖。
指尖的符文掐灭在雾里,如被人迎头痛浇下一杯滚水。
灵秋恶狠狠地瞪过去,耳畔忽然响起他的声音:“不是说不想见到我吗?怎么现在倒是一直看着我。”
“我看你?”灵秋微眯起眼,“明明是你一直盯着我。”
那头传来一阵愉快的闷笑,很快,那道模糊的身影消失在雾中。
一阵极轻的破风声由远至近,像飞鸟掠过水面,轻盈而迅疾。
下一瞬,眼前雾气被猛地撕开。
一道黑影从浓雾中飞掠而出,身形修长,衣袂翻飞,如雕翎破云。少年俊美的容颜映入眼帘,额前黑发被雾气微微沾湿,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明亮如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