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朱红茱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个时候为什么突然走了。”
突然消失,突然杳无音讯,突然人间蒸发,不,应该只是单方面对自己蒸发,让她仿佛无头苍蝇一样迷茫的度过了人生中最动荡的日子。
朱立楠顿住,又看到女儿认真问询的模样,脸上泛出愧意。
“爸爸条件不好,家里穷,也有你在。”随后过了很久,他才逼出一句,“其实……你吴姨一开始也并不想跟我好。”
朱红茱垂着眼,没有对这句话产生很大的反应。
她猜到有这样的理由,也预料到父亲或许会说出来,但没想到,自己听到这句话之后,内心还是有极强的震动感。
这种感觉,像是出于基因深处恐惧被抛弃的本能,仿佛失去归宿般,只是浅浅意识到这点,都让人心底深处充满不安。
她讨厌这样脆弱的自己。
不一会儿,又来了许多帮工模样的男人,一起帮忙收拾东西。
吴姨也热情站起来,招呼着大家,把桌上的水果分给几个人。
每个人都很忙碌,进进出出,热热闹闹,因此显得朱红茱更像个局外人,她在人流之后站着,倒是静静地看着。
对于父亲朱立楠来说,这是一件喜事,在工地上那段时间,两个人算是被起哄到一起去的,现在终于走到一起,算是个包饺子的大好结局。
婚礼那天,司机开车送她。依旧是那家“老北京家常菜”馆子,最大的包间里,容纳了三张圆桌。
朱红茱今天穿得很简单,听说她要来参加婚礼,Tracy强烈推荐下几乎是硬让她套上的miumiu米白色的短裙,浅色的薄纱衬衣,质地和剪裁,都无声地昭示着与这环境的隔阂。
她终于走进喧闹的包间时,同样引起了短暂的安静和无数道探究的目光。
她的身边是吴姨家的小孩,她坐在一边,手里没有手机,冷漠和呆滞的看着窗外来回的人群。
吴姨今天穿了件暗红色的外套,依旧是半新不旧的,头发梳得整齐,比平时看起来精神些。
她站在朱立楠身边,看到朱红茱后眼神扫过来,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移开了视线,看着别处,或者哪里也没看。
朱立楠穿着那套不合身的西装,看到女儿,脸上的笑容松弛了些,引她到主桌坐下。工友们依旧热情地打着招呼,语气里带着对“那位特别出息的闺女”的恭维。
典礼开始,餐馆老板兼司仪说着千篇一律的吉祥话。一对婚礼主角站在那儿,像两个被临时拉来参加活动的群众演员。司仪让他们鞠躬,他们就鞠躬,让发烟,朱立楠就赶紧给周围的兄弟递烟。
朱红茱坐回座位,看着台上的那对人走向下一桌。父亲在工友的起哄下笑着,而吴姨走在他身边,跟所有人吵闹笑着,整个画面和谐而美好。
宴席在工友们的划拳声中达到高潮。朱红茱觉得胸闷,提前离开了。
她跟父亲说了一声,朱立楠点点头,眼神里有理解。
小餐馆的其他包间,为了省钱没有开空调,朱红茱喝着半凉的茶水,静静坐着,看着手机上自己的脸。
“你几月份开学啊?”
不知道何时,吴姨就坐在了旁边,她看了一会儿,又直接说,“在和你男朋友聊天?”
朱红茱把黑漆漆的手机屏幕扣上,抬起眼看到对方正要说话的嘴。
但还没等她回答,吴姨又开口。
“那个,阿姨不知道有话当不当讲,小姑娘,你爸爸之前问过他老乡,据说你现在自己在外面打工赚学费,也不跟人家一起住了,这个花花世界呀,我不知道你什么情况,靠什么生活,但今天看你这幅打扮,太显眼了,作为过来人,阿姨还是要多说一句,女人年轻时容易被诱惑,想过好生活可以理解,但作风问题是底线,你能听懂吗。”
“您想说什么?”朱红茱问。
“哎,阿姨没上过学,说话也不好听,”吴姨不紧不慢的说,“我目前不会告诉你爸,但你也好自为之,我女儿还小,假如有人带回来一些那种毛病啊,对家宅的风水确实不太好。”
吴姨确实没什么文化,说话有一搭没一搭,而且恶意也毫不掩饰。
朱红茱无言的看着她,对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感受到女孩子眼神的时候,也渐渐闭嘴。
两方静止着,面对面对坐了一会儿,吴姨率先受不了,先一步嘟囔着得跟人再去敬一轮酒,从房间里走出去。
女生独自坐了一会儿,静静的捏着杯子,看着茶水面倒映出自己的脸,然后,举杯把里面的液体喝了下去。
朱红茱提出有事要提前离开,临走时父亲眼里也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失落,又点了点头,算是道别,而一旁的吴姨忙着跟人推杯换盏,留给她一个背影。
走出餐馆,灼热的空气反而让人清醒。Tracy的车等在路边,什么也没问,彬彬有礼为她拉开车门。
坐进车里,隔绝了外面的声浪,朱红茱靠在椅背上,似乎与那个世界有了再清晰不过的隔阂。
她闭上眼睛。
有点闷,有点空,但更多的是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城市环路像一条缓慢移动的河,车子无声地滑入车流。但就在她因为疲倦快睡着的时候,前面有意外发生了。
一切发生得毫无征兆。
左前方一辆白色厢式货车突然毫无征兆地向右猛打方向,试图强行切入中间车道,庞大的车身像一堵移动的墙,瞬间占据了大部分视野。
车子试图避让,但距离太近了。
就在阿斯顿马丁的车头即将避开货车尾部的瞬间,“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清晰的碎裂声。不是剧烈的碰撞,更像是某种坚硬物体被强行撕裂、压碎的声音。
Tracy立刻开启双闪,白色箭头在夜色中急促跳动。
他们的车没事,但是大货撞上了护栏。
“非常抱歉!您有没有受伤?”她的声音带着紧张,但依旧保持着职业素养,在得到后座点头作为回应后,她才镇定下来。
在撞击发生的瞬间,朱红茱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安全带牢牢固定在座椅上。她没有惊慌,只是怔怔看着前方。
透过前挡风玻璃,她看到Tracy正站在车头前。而她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了前方,那辆惹事的货车,正停在自己这辆座驾的右前侧。
原本优雅流畅的前脸此刻显得有些狼狈,进气格栅的右侧边缘已经碎裂,几块黑色的塑料碎片可怜地挂在上面,LED矩阵大灯,此刻玻璃罩蛛网般裂开,内部结构暴露出来,像一只受损的眼睛。
而她的视线,最终从那片狼藉缓缓移回车内,落在了方向盘中央。银色的阿斯顿马丁标志,在车内氛围灯的映照下,冷静地反射着光泽。
刚才,感觉差一点没命了。朱红茱静静地想,但那一瞬间她的感觉并不是害怕,而且在古怪的推测……她是不是要死了。
假如死了,那父亲会不会在某个时候后悔,后悔自己曾经的弃她不顾的决定?
在短暂的18年的人生中,没有太大的成就,她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小山村里,等待着过年时候爸爸回来,带来一些新鲜的东西,对她说一些新鲜的话,她沉默寡言,没有朋友,大概唯一能对话的人就是他。
所以,她是因为这个不害怕,还是仅仅是感到遗憾,她还没有感受到想要的幸福。而现在这个幸福应该正式的远去了,她有种难以言说的孤独和茫然。
朱红茱茫然的想。
二十分钟后,事故得到解决。
好在他们不是责任方,在交警来了之后,他们很快被放行,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辆本就显眼的豪车仿佛得到护驾一般从车流中穿过。
车子再次行驶起来时,Tracy正式的道歉。
她的声音清晰,语速平稳,但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本次行程中发生了因我未能完全规避导致的碰撞事故,让您受惊了。这是我的重大失职,我对此负全部责任。”
她没有寻找任何客观理由,比如前车的鲁莽并线,而是将问题直接归结于自身“未能完全规避”,显然这是一种极致的专业态度。
年轻女人微微低下头,幅度不大,却充满了郑重的意味。
“对于此次失误为您带来的不便与困扰,我致以最诚恳的歉意。我将立刻按标准流程处理事故后续,并随时接受公司的任何处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