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派了接机巴士,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 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 平坦得有些过分的土地,和一排排外形一模一样,色彩单调的独栋房子,心里第一次涌上一种实实在在的、关于距离的茫然。
她读的是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一座被玉米地包围的大学城,只不过开学第一个月, 最大的敌人不是学习, 是生活。
首先就是吃饭。学校食堂的披萨、汉堡、意面, 吃了不到一个星期就腻了。
莫名其妙的,女生就开始想念大楼里的大厨做的各种餐食,哪怕是煮面,去本地的亚洲超市, 东西又贵得让她咋舌,一捆青菜要三四美元, 换算成人民币,感觉每一口都在吃钱,她目前的资金状况,完全靠着吃老本,而寻找工作,又非常的难。
后面她开始学着和几个同样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一起,周末去更远、更大但便宜些的超市采购, 然后回来笨手笨脚地照着手机APP学做菜。
第一次炒菜,她仔细回忆着过去老艮的步骤,但是油溅得到处都是,警报器响得震天动地,引来隔壁美国室友关切又疑惑的目光,她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上课更是挑战。全英文的环境,教授语速飞快,还带着各种口音,头两个星期,朱红茱感觉自己像个聋子,也像个傻子。
那些课本上的单词,一旦被教授用带着俚语和玩笑的方式快速讲出来,就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噪音,小组讨论时,她常常插不上话,看着美国同学侃侃而谈,她只能在一旁等待,事先想好的观点,一到嘴边就卡住,变成一团乱麻。
有一次,一个需要大量阅读和课堂参与度的文科课布置了小组项目,同组的美国同学很自然地形成了讨论核心,约在晚上在图书馆见面。
那天晚上下着冷雨,朱红茱骑着自己那辆五十美元买的二手自行车,冒雨赶到图书馆,浑身湿透。
推开门,看到那组同学已经热火朝天地讨论了一半,看到她来,只是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又继续下去。
她坐在旁边,努力想跟上节奏,但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加上精神紧张,几乎没听进去什么。最后,那个金发女生只是转过头,递给她一张便签,说:“zhu?这部分比较简单,你来负责整理参考文献列表吧,可以吗?”
她看着那张便签,只能说“OK”。
那一刻感受到的不是被分配任务的轻松,而是一种过分熟悉的,被排除在核心之外的、微妙的屈辱。
朱红茱顿了顿,让自己渐渐回复平静,再度打开电脑,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来自学长的邮件。
无一不是在痛斥她从导师那里偷走自己交换生的言辞,她已经把学长的微信和各种联系方式都拉黑,对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不停的发邮件辱骂她。
朱红茱一个字都没有看,平静的删除掉那些邮件,强迫自己继续专注手上的工作。
那天晚上回到狭小的宿舍,室友一边吃着微波炉加热的速食通心粉,一边跟父母视频。
朱红茱沉默的躺在床上,听见室友妈妈在屏幕那头问:“囡囡,吃饭了吗?过得开心吗?”
而室友强忍着鼻酸,把镜头对准那盘卖相难看的通心粉,笑着说:“吃了呀,自己做的,还不错呢。”
室友挂掉视频,眼泪还是没忍住掉了下来,抽泣声断断续续,但也十分明显。
朱红茱没有人可以打电话,至今也没有打开过国内的社交软件,她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方,没有去安慰对方的动作和欲望。
很累。
但日子就在这种磕磕绊绊中往前过,又渐渐摸索出一些门道。
上课前,她一定把所有的阅读材料都啃完,生词一个一个查清楚,这样听课才能勉强跟上。她强迫自己主动发言,哪怕一次只说一两句,哪怕声音有点发抖。
她甚至发现,其实很多美国同学都很友善,只要你主动开口,他们愿意慢下来听你说,甚至帮你纠正语法。
日常方面,也慢慢习惯了。
朱红茱认真观察后,学会了在打折季囤货,学会了用洗衣房所有功能的机器,学会了怎么在寒风里走得快一点,让身体暖起来。
十一月底,迎来了第一个大雪天。早上推开窗,外面白茫茫一片,整个世界安静得不可思议。
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踩着没过脚踝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上课。风吹在脸上,像小刀子一样。
她想起北京应该是类似的天气,心里有点恍惚。
最难熬的是期末季。论文、考试、项目报告堆在一起。
朱红茱几乎住在了图书馆。凌晨两三点的图书馆,依然坐满了人,咖啡是唯一的续命神器。
她常常一个人抱着一大摞书,在书架间找个安静的角落,一坐就是一天。有一次,因为连续熬夜和压力太大,她感冒了,头晕眼花,却还要强撑着写完一篇十五页的论文。
那个晚上,她一边擦着鼻涕,一边对着电脑屏幕敲字,感觉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好几次都想趴下放弃。
折磨着自己,告诫自己这是千辛万苦得到的机会,硬撑着交完最后一门课的期末论文,走出图书馆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雪地被踩得咯吱作响,空气清冷,她疲惫到了极点。
这就是从高中开始,自己心里最期待的梦想,就是过上这样的众人夸赞的,羡慕的生活吧。朱红茱默默地想。
不管是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先拥有了,就是赢了。
这姑且算是她自己打拼得来的东西,是用双手换来的,不是任何人施舍的。
目前看来,高中学位,大学录取通知,都彻底是靠自己拿到手的。是干净的,属于自己的,与别人划清界限的东西。
这是世界教她的。
有的时候,朱红茱也会忍不住想到倪恪凛,会想起他在做什么,住在哪里,有没有接触其他女人。
但等来的是毫无音讯。两人在国内切断了联系后,那整个人就像消失了一般,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再也没有任何音讯。
但她也完全的怀疑,即使在这里,对方也能神通广大的了解她的所有行踪。
只是他想出现和不想出现的区别。
于是在闲暇时期,朱红茱开始搜索倪恪凛的名字,作为大型能源国企的子女,他的名字会被很偶然的提及,这种新闻往往成为娱乐新闻的点缀,但时常会分量很重的出现在财经新闻的角落里。
而真正有用的只有细枝末节,其中最显眼的,就是一则车祸意外。
她记得很早之前倪恪凛就曾出过车祸,只是消失了几天后她再见到他,甚至虚伪的为了父亲捅了他,但,这件事没有再被任何人提起过。
只不过再朝前看,仍然有一个不可言说的意外。
在倪恪凛六岁时,他曾经被绑架过。
这件事当时上了新闻,只是在信息没有现在爆炸的年代,它的作用力并不广泛,小范围引起轰动后,就偃旗息鼓,很快被新的信息流淹没。
而当初那件事,最后以给出赎金,然后警察出现将歹徒缉拿归案为结尾,算是一类好结局,只不过到头来,新闻也没有清晰写明绑架发生的真相,和如何把一名富家少爷光天化日就掳走的过程。
但更巧合的是,按照贺琍所说,原配霍若翾在这之后的第二年就离世了。
但对于一个正常家庭来说,意外未免太多了些。
朱红茱渐渐的想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
这个真相或许早就很明显,至少倪砚是清楚,且一直默许的。
贺文,或许是想杀了他吧。
光是想到这个可能性,她就有点坐立不安。
同时又转念,假如倪恪凛出事,那么贺文一定也会对自己不再保持客气的距离,很明显,就算不是有危险,也绝对会落入相当艰难的境地。
一环扣一环,背叛倪恪凛似乎又不是一个好做法。
朱红茱脑中的思绪极度混乱,两种情绪在心中盘旋斗争,雪下的越来越大,身上落下的雪花在身上越来越多,越来越沉重。
如今,恨自己的人应该变得越来越多了。
她转身朝屋里走去,却脚下一滑,被埋在雪下的台阶绊倒,似乎是磕到牙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弥漫开来。
朱红茱慌忙爬起来,她怎么会这么狼狈,是因为刚才心虚的缘故吗?真正的坏人才能成功,而坏人都不会心虚,他们都是理所应当的吧。
她很想联系倪恪凛,每次觉得很累的时候,就会想要去触碰那个熟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