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继而转身对朱红茱说,“你也看到了,我不会花一分钱就能让他们把这里弄干净,反而,我会让他们掏钱来做这一切。假如你答应了我,你这段时间就可以不用去做那种低贱的工作了。”
“就比如,这样低贱的清洁工作。该怎么做选择,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吧。”
李唐冷淡又很有把握的看着眼前的女孩,背后是被迫清理地面的路人,他倒并非本意羞辱她。
只是退一万步,假如自己先提出最过分的要求,再过一段时间,他的心意万一有所改变……或者他能看到他们或有更多可能性时,他再提出更高层级的名分需求,譬如:正大光明的女友身份,对方说不定会更为欣喜万分。
而在那之前,他并不希望被真正束缚住自由,继而耽误以及跟其他女生发展机会的可能。
这也是他曾在父母那里学习到的,所谓的预期管理。
第69章 密尔格拉得
二楼展厅里人比预想的要多。冷气更凉, 朱红茱摸了摸胳膊,裸露的皮肤顿时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们顺着指示牌离开,专展的入口处垂着深蓝色的绒布帘子。
方才身后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完, 李唐就直接走掉, 只留下略显不知所措的几位倒霉的工作人员。
朱红茱犹豫一下, 也不得不跟上去, 她也不想独自留在原地。
掀帘进去,光线骤然暗了下来。墙壁是深灰的,画作被打光照着,像一个个发光的梦境。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梵高的《吃土豆的人》。
巨大的画幅前围了十来个人,他们便站在外围等着。
画里是一间矮小的农舍,一盏煤油灯从顶上吊下来, 昏黄的光勉强照亮围坐在桌边的五个人。他们的脸被劳作和岁月磨损得有些变形, 粗大的骨节, 宽厚手掌正伸向盘子里寥寥几颗土豆。
画面确实沉暗,泥土般的褐色、灰扑扑的黄色、脏旧的青色。桌布是破的,墙壁是污浊的,连空气都仿佛弥漫着煤油和贫困的气味。
一个老妇背对着画面, 正在倒咖啡,大概是代替正经饭食的稀薄饮品, 其中一个女人的手指,正用力地抓着土豆,桌上有几个粗陶碗,里面盛着清汤寡水。
“当然,如果你讨厌情人这个说法,你私下里称呼女朋友,或者是其他什么, 我都无所谓。”李唐静静地说。“所以如果你同意,最近就约会吧。你一直都住在那里,对么?”
朱红茱依旧不语,沉默的看着画。
“看来你还在犹豫,所以,是我身上还有你不满的点吧。”李唐很有耐心。“那你目前有什么要求,对于我,对于这件事,都可以提出来。”
“不,没有。”她逼着自己说。“我有其他理由。”
“那你说说看。”
“不。”接下来,朱红茱的声音更为僵硬。“我,其实有男朋友。”
“你说什么?”年轻男生忽而转过身,几乎不可闻的皱了皱眉。“这怎么可能,你从来没有提过。”
她想了想,又确认了一遍自己的精神状态还算正常。“我确实有正在恋爱的对象,而且,也已经谈了一段时间。”
“哦,他是你在打工认识的男人么,也是那个地方的用人,还是什么?”李唐顿了顿又问,“他的名字叫什么。”
“这不重要,”朱红茱磕磕绊绊的说,“重点是,我无法再跟其他人交往了。”
这时楼梯又上来十几位游客,看外表似乎都是大学生,因为第一次见到画作真迹几人都比较兴奋,他们急匆匆地从两人中间穿过,差点撞到人。
“对不起对不起。”学生嘴上道歉,脚上的步伐却一点没停,都蜂拥上前去看被封的严严实实的画。
两人的对话被突兀打断,李唐只得把话先收住,等周遭不那么嘈杂时,继而又开口。
“好吧。”听上去,他情绪倒是平稳了些,“那就安排我们见面,我很好奇你能找到什么样的人。”
“见面?”女生疑惑地抬头,怀疑自己听错了。
“嗯。”
“要,什么时候……”
“现在。”对方冷静的回答。“或者,等下毕业典礼结束。”
朱红茱又迟疑了,她不理解对方为什么提出这么古怪的要求。
并且,她目前所谓的男友对象,只有在网上有一搭没一搭联系的桑文彬。
李唐很平静的说。“既然是你男朋友,见面的要求不过分吧。假如他不同意,那么他肯定就不会是一个合格的男友。”
“....”
可是再怎么不合格,也比成为一个人的情人要靠谱吧。她在心里默默地想。但已经撒过太多谎,她绝非一个拥有干净利落灵魂的人,也没资格评判他人。
“我,我试着问问……”她说。“但——”
“一共就五个土豆。”只是李唐忽然打断她,看着画面说。“都在盘子里。”
朱红茱怔住,她转过脸下意识数了数,确实,盘子里只有五个不起眼的土豆,却要分给五个人。
那个端着咖啡壶的老妇,自己面前甚至没有盘子。
“梵高自己说过,”她回想曾在历史选修课看过的资料,“他想画的是他们如何诚实地挣得食物。”
他沉默了一会儿,目光从画中人物粗糙的布衣,移到他们身后简陋的农具,再到墙上模糊的影子。“他画出了土豆的味道。”
“什么味道?”朱红茱疑惑地问,她有些搞不懂对方提这个的意思。
“当然是类似泥土的,饱腹的,没有选择的味道。”李唐用鼻子轻哧一声。“显然,选择很重要。”
他们在这幅画前站的时间,比在波提切利的维纳斯前更长些。画面角落里,一个孩子模样的身影低头对着自己的盘子,仿佛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听明白对方再明显不过的暗示,朱红茱捏着手机,也有些垂头丧气。
离开时,展厅的冷气似乎更足了。就如同两人之间的气氛。
她猜测,或许本就看不起的女生,却用这种方法拒绝自己,像李唐这样自尊心很高的人肯定会觉得很难受吧。
这样的气氛,让她觉得更难受。
开车到学校门口时,雨已经停了,隐约露出的阳光,从树荫中透出来。
领毕业证的高三学生,三三两两的从教研室走出来。
小型的毕业典礼正在礼堂上开始。因为在私立学校是非正式的场合,对大家不做硬性要求,所以来的人不算多。
外侧校园里的草坪修剪得像绿色丝绒,百年橡树的阴影在地上投出清晰的轮廓。阳光有些晃眼,几个经过的女生悄悄用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
出席的校董是个头发花白的英国人,穿着传统的黑袍,用带着牛津口音的英语致辞。
话说的不长,但很得体,“同学们,这是你们在学校的最后一个上午。按照传统,我该说些鼓励的话,关于未来无限可能之类。但今天,我想先说件小事。
上周巡视图书馆,看见高二的一位同学在还书。她把一本书递给管理员时,特意指了指书页的折角,那一页李尔在暴风雨中的独白。她告诉我说:‘这一页很多同学会划重点,我怕下次借阅的人找不到。’
很小的举动。但我想,这就是教育的目的。
不是让你们记住《李尔王》的每个注释,而是学会在意那些尚未谋面的人,会因你的细心而受益。这种在意,比任何知识都珍贵。如果这些年在你们身上留下了什么,我希望是这种‘在意’,对细节的在意,对弱小的在意,对真理的在意。
最后,容我引用一句孔子说的:‘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语毕,响起的掌声很克制,符合这里的氛围。
家长区在后方。
男人们多半穿着休闲款的亚麻西装,女人们的连衣裙料子看着就很凉快,珍珠项链在领口若隐若现,所有人保持一种得体的安静,没人交头接耳。
颁发毕业证书时,念到每个名字,台下就响起一阵恰到好处的掌声。有个男生上台时脚步有点急,差点绊了一下,台下传来几声善意的低笑。
他接过证书,耳根微微发红。
仪式结束得很快。学生们把方帽抛向空中,帽子落下时没人去抢,只是笑着捡起自己的。
家长和学生们们这才起身,准备从礼堂里来。
李唐已经提前出来,独自站在橡树下,静静看着远处的画面。
不远处,一个女生正用流利的法语和父母说着什么,手势轻快,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开始安静地收拾椅子。
一个校工推着剪草机从远处经过,声音闷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