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 陆识微还是觉得向柳卿知谈论自己的过去,还是多少有些不知分寸了。
人家是朝安城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是因为心怀天下才会来江县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赈济流民, 自己不过是个县衙官员,还只是个九品司簿,哪里轮得上她来跟人吐露心声?
就算柳相愿意听,她们又能聊到一块儿去吗?
她那点在小地方官场摸爬滚打的经历在柳相眼里,怕不是只当些过眼云烟似的闲愁,听了便会忘吧。
她自觉方才失言, 正打算老实吃饭,低头时忽然被柳相颈间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眼。待她定睛, 却又不见踪影,倒像是她疑神疑鬼似的眼花。
谁料坐在她对面的柳卿知见着了她被晃了一瞬的神情后, 露出些许了然的神色, 伸手在领口附近一勾,把那东西拿了出来。
陆识微面前的饭菜顿时不香了,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这一瞬被攫去了那小小的物件之上。
那是个面数极多的骰子。
不知是由什么材料做成, 闪着似金非金, 似铜非铜的光,分明是贴着肌肤的,却似乎一点久经磋磨的痕迹也无,上面的刻痕依旧无比清晰,不认识的像是符箓般的字也仍旧鲜明。
此刻正是午后难得的闲暇, 她观柳相神情并不着急,干脆自己也放下筷子朝她发问:“这是……?”
不知这东西究竟是怎么栓在那细链子上的,只见柳卿知稍一用力,把这小物件取了下来,放在手心展露在陆识微面前。
陆识微这次凑上前仔细数了数:“十八面?”
柳卿知颔首:“听过仙盟吗?”
仙盟她还真知道。
只不过在她所知有关仙盟的传闻中,他们的形象素来不太正面。
她爹娘向来讨厌为官者只说不做的做派,有些人更是官阶没见多高,官瘾倒是大得很,想一出是一出,平日里没少折腾平民百姓。
仙盟人对比普通为官者,这副做派则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仙盟之人每日都能碰见修道者,但修道者在世上仍算是少见,因此朝廷多数时候都用不上仙盟,大多问题都能自行解决。
故而仙盟中人虽皆有官职,但无一不是闲职,都是朝廷专门设来给这群逍遥闲人占着高兴用的,基本无甚实权。
仙盟从先帝的先帝起就在朝安城扎了根,已经落成了好些年,后来的皇帝不好废了祖制,因此只当对待仙盟是随手打发叫花子,养一大批早已辟谷不用吃饭的闲人又花不了几个钱。
只是这群叫花子有手有脚,有些甚至有本事傍身,久而久之便得寸进尺,妄图把手伸进朝堂这潭浑水里跟着搅一搅。
大鱼打架,倒霉的自然是混水里头挣扎求生的小鱼小虾。
她的爹娘是小鱼小虾,她也是小鱼小虾,周围的这些流民……甚至连鱼虾都算不上。
仙盟搅一搅池水,他们的世界就得天翻地覆。
她面色复杂,柳卿知自然明白她的弦外之音:“你可知洞玄?”
陆识微一愣,脑海中确乎有这样一个模糊的印象,但由于记载很少,是以她也不能确定是否是自己张冠李戴,故而迟疑着说:“是当年那个可探知灵根与天赋的仙门法器?”
柳卿知微抬下巴,示意她看向自己手心的十八面骰。
陆识微一愣,结合方才所说明白了什么,随即心脏不受控地狂跳起来:“大人是说……此物不仅可以用来探知灵根与天赋?”
柳卿知收拢手掌,把那发着光的东西拢进手心,在桌上食物散发出的氤氲热气中看向陆识微:“你想随我一起,改变这一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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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章存舒喂了一颗定心丸的关云铮正在自己的院子里练剑。
这种有人站在身后消除所有顾虑的感觉前所未有,比鸡血还能振奋人心,她此刻的精神状态像是喝了某家大杯纯茶,亢奋得快要跳起来了。
楚悯坐在桌边继续练习琴谱上的曲子,时不时和精神亢奋开小差的关云铮说上几句话。
等到把蒲飞鸢教过的所有剑诀和剑招都练了一遍,关云铮鬓角都湿透了,放下剑坐到楚悯身边给自己灌凉水。
“有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假用功。”关云铮一口气喝完一整杯凉水,加上汗液蒸发带走的热量,终于让她的大脑冷却下来。她放空似的盯着茶盏的图案,出了这一身汗,累是累透了,可万一和她高中时期学数学一样,看似努力,把所有的错题都整理成册,每天晚自习抽一整节课做数学,时不时就揣着一大堆题目去问老师,实际上遇到相似的题型还是不太会呢?那岂不是白用功?
顶多只是感动自己而已。
楚悯从琴谱上抬起眼看她:“心魔引还是影响到你了。”如果是得知此事之前的云崽,应该不会有这样的感慨。
关云铮笑了一下,把茶盏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其实跟心魔引也没什么关系,非要说的话它不过是个……引线。”
她关于这个世界的认知,对自我的看法,看似平和稳定,实际上是浸泡了油的干草与木柴,只需要一星火苗就会被引燃,把她所有的伪饰都炸个干净,露出不堪推敲的脆弱内里。
她叹了口气,把茶盏随手一放,颓然地趴回桌上。
“不过方才我倒确实想起一件事。”她埋在自己的臂弯里说道。
楚悯“嗯”了一声:“想起何事?”
关云铮的声音因为隔着手臂,显得很闷沉:“昨日我们去看那试心玉时,分明离不熄鼎那样近,灵气也十分充沛,但心魔引却没有出来作乱。”
楚悯似乎是愣了愣:“对,险些忘了此事。”
“你觉得是为何?”关云铮从手臂后探出一双眼睛。
楚悯摇摇头,也放下琴谱,学着关云铮的样子趴在桌上,说话时的语气有些愧疚:“我还在想方才父亲的回信。”
关云铮明白她在愧疚什么,眨眨眼睛说道:“这不是人之常情吗,再说了,想明白你父亲的回信,没准心魔引的事情就能彻底想明白了,我的困惑也就迎刃而解了。”
楚悯也只露出一双眼睛,说话时两人的脑袋在臂弯里浮浮沉沉:“父亲……我兄长的回忆里有何特别之处吗?”
。那可有点多。
毕竟方才她只是简单同小悯说了说那段记忆,但是里头一些细节……她还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小悯。
一来她也有些愧疚,若是早就知道将隐的运作仍旧需要付出代价,而代价全都会被小悯的父亲承担,她恐怕也不愿意接手此物,更别提使用了,现在她得知此事,又该如何告知小悯,以后又该不该继续用呢?
二来,她总觉得小悯的父亲有点玄乎,记忆里最后那一眼,总像是在隔着记忆直接看她似的。看来他早有预料自己会通过将隐回溯这封回信上的记忆……这就还挺尴尬的,有种刚学会花拳绣腿的小孩子在成熟的大人面前班门弄斧的感觉,不对,应该说是小孩的窥探被大人发现的感觉。
总之小悯想不通该如何理解这封回信,她也想不通该怎么告知小悯这些方才没说的细节。
但不说肯定是不行的……
关云铮猛地直起身,一脸慷慨赴死般的神情:“还有两件事,我方才没告诉你。”
楚悯一愣,也跟着坐直了身子:“什么?”
关云铮把乾坤袋里的将隐先拿了出来:“方才没说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说。”
楚悯的神色转为了然:“我大概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关云铮放下将隐的动作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就是猜到瞒不过你太久,所以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瞒得越久,说的时候越不知该怎么开口。
楚悯索性直接说道:“父亲的回信看似洋洋洒洒写了一整页,实际上回避了我最在意的问题,”她略作停顿,像是这件事对她来说也需要缓冲的时间,“我问他将隐是否为天问的寻常法器,他没有回答。”
关云铮不得不再次感慨起楚悯对于这些事的敏感度,正想如实相告,楚悯就自行接上了话茬:“他避而不谈,说明将隐就是天问寻常法器,只是权能更广泛,可以通过耗费精力的方式实现对记忆的回溯。只要是天问的法器,就没有不付出代价的。”她说到这叹了口气,看向关云铮,“使用将隐的代价是否被转嫁在他身上?”
关云铮哑口无言。
楚悯又叹了一口气:“云崽,你也不必因为觉得此事错在你,担心我父亲承担代价,以后就不用将隐了。”
关云铮对“代价”一事所知甚少,但因为自己是导致事情发生的其中一个因素,所以总忍不住把代价想得很严重,因此听了这话神色也没轻松多少:“那我难道就,一切如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