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一筠险些把刚喝进嘴里的茶喷了,艰难维持住体面后悄悄向楚悯问道:“闻兄家中……如此阔绰吗?”
楚悯借着茶盏遮掩低声道:“谭兄没听尊师说起过吗?”
谭一筠神色恍惚:“只知道章先生家境殷实,没想到闻兄竟也不遑多让。”
叶泯听得直想笑,为免自己笑得太猖狂,只能把嘴埋进茶水里。
三个仙门子弟压低声音说话,陆识微十分给面子地没去打搅,等三人说完后才接着对他们说道:“章先生布设幻境之前同柳大人与我说起过,幻境中的‘陆识微’屡次提起‘柳大人’,柳大人却未曾出现,这是个足以勘破幻境的疑点。”她自己喝了口更苦的茶,“‘陆识微’的形象前后并不一致,自然也是一处疑点。”
章存舒方才说江县局势不太平,但看陆识微这侃侃而谈的样子,想必也是舒心的不太平,亟待解决的问题一定都已经处理妥当了。
——看来不太平的另有其人。
陆识微自然不知道谭一筠在想些什么,继续说道:“不过我听柳相说,真正让你们识破幻境的并非是这些疑点,而是一句话?”
楚悯放下茶盏:“那句话是点拨,章先生与两位大人商议的‘疑点’自然才是关键。”
陆识微被她逗笑了:“不用这么严谨。”她思索着问道,“幻境中是不是总有种力量,让你们下意识不往‘此地是幻境’这一念头上想?不然我看以你们的聪明才智,应当不至于到了幻境中的第二日才识破?”
叶泯被夸得直心虚:“纵然确有种力量隐隐左右着我们的思绪,但幻境中疑点颇多,下次还需更早些勘破才行。”
看上去在专心与柳卿知谈话的章存舒此时忽然转过脸来:“看来诸位对下次的幻境考察胸有成竹?”
三人齐齐打了个哆嗦,迭声道:“不不不……”
柳卿知也被逗笑,只是忽然想起些什么,那笑意又淡了下去:“云铮此次受伤,可会影响日后修炼?”
章存舒又给自己倒了一盏茶,脸上神情看不出多少情绪:“要看她这几日的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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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念叨的受伤之人刚自虐似的洗漱完,拿起仍在碎碎念的摇羽出门,与正要上前开门送饭的连映撞了个正着。
连映一手端着个木盘,上面放着几碟小菜、一碗汤和一碗米饭,一手正要推门,关云铮这么忽然地一拉门,吓了她一跳,左手的木制盘子眼见要翻。
关云铮伸手在盘子底下托了一把:“师姐。”
连映被她吓得脸色发白:“你怎么起来了?你伤势还重不该起来的!”
她收拾齐整,哪里有半点受了重伤的样子,看她这架势,要是没人拦着,都快去练武场练剑了!
关云铮顺从地一低头,干脆把木盘接到自己手里,走到门外桌边坐下:“再这么躺下去,四肢就得躺萎缩了。反正全身经脉都被接起来了,也没说不能活动,我还是下榻稍微走走吧。”
她在连映眼皮子底下,就着碗里的汤把丹药咽了:“日后调息重塑经脉总不能也在我房中,迟早要下榻的。”
连映脸色还是不大好看,却也无从反驳她的话——毕竟修道之人是不可能因为一次受伤,就再也不修炼的,重拾此事确实只是早晚问题。
关云铮自觉已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痛了就要哭要闹。但在连映眼中她尚且只有十五岁,纵使在修仙界,人们大多早熟早慧,她也是门中老幺,合该被大家照顾。
她也清楚连映在想些什么,一边一口接一口地吃饭,一边在咀嚼的间隙里说道:“师姐,你是希望我就此一蹶不振,下一次幻境考察时仍未养好身体表现不佳,还是更希望我此次壮士断腕般重生,日后的修炼过程中便可少吃些苦呢?”
要是这一次这样的痛苦她都能忍受,想必未来也没有什么艰难的事,是不可跨越的吧。
连映自然明白她所想,但面对此事的讨论,师门众人都下意识地将理智放在感情之后,第一时间想的大多不是“熬过此次劫难云崽会变得多强”,而是“熬过这次劫难云崽要吃多少苦,会有多痛”。
往日可口的饭菜稍微有些难以下咽,不知道是不是丹药太苦,苦得她喉口紧缩的缘故。关云铮端起汤碗来又喝了一口汤顺了顺才说:“师姐,吃一次苦和次次吃苦总要选一样,你说对吧?”
“不对。”突然插话的江却不知何时来的,从游廊上走下来说道,“师父若是在门中,定然会反驳你的话。”
关云铮一愣:“师父?”
江却在桌边站定,几息后像是觉得自己站着威慑力太强,容易引得人不自在,又默默坐下了:“师父心软,见不得人吃苦,遑论我们几个弟子。若是听见你方才那话,又要伤心了。”
一瞬间,关云铮心里章存舒的形象从“口无遮拦的谜语人”变成了“脆弱敏感的大好人”,顿时整个人都错乱了:“是我失言……”
江却并没有生气,意识到自己可能语气有些严肃,缓和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师父曾说,希望他能一直是我们行事的底气,让我们不必惧怕南墙,也不必吃苦,无灾无难地在归墟成长,无需有多高的建树,无需在仙门有多响亮的名声。”
惟愿吾儿愚且鲁【注】吗……
关云铮停住了手里的动作,骤然听素日寡言的江却说了这么些体己话,有些不知道如何回应,好半晌才说道:“我知道了,我会记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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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在幻境中分析,此处有三方势力角力,一方是县令背后的贪赃势力,一方是道观中私藏罪魁背后的造反势力,一方是我?”柳卿知寒暄完毕,没多废话,直截了当地向三人问道。
三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幻境要比现实晚上几日,若是你们在其中稍微待久一些,大概也能得知这另外两方势力背后究竟为谁,既然此刻你们已出得幻境,便由我来告知吧。”柳卿知又道,旋即想起什么,无端笑了声,“不过章先生应当不愿让你们真的涉险,兴许多待几日也不会得知这些。”
章存舒不置可否地挑挑眉,没说话。
“此地县令背后有一条层级分明的链条,若是循着蛛丝马迹向上追溯,可追溯至如今的恭亲王——也即先帝亲弟,当今皇帝的三皇叔。”
柳卿知面色平淡地说道。
楚悯第一反应是看向章存舒:“先生,阻绝声音的屏障可设下了吗?”
这种话公然坐在路边一处宅子里探讨,是否太过胆大妄为了——虽然“胆大妄为”已经成为外界对柳相行事作风的一致评价了。
章存舒被她逗笑:“无需担忧,如今江县中已无县令势力,此处宅邸也早已设下屏障。”
柳卿知颔首:“不过消息还在封锁之中,当下知道县令下落的只我一人。”
“那另一方势力呢?”谭一筠问道。
陆识微接过话茬:“另一方势力便是如今江县局势紧张的关键。”她喝了口苦得人舌根发麻的茶,“恭亲王是当今皇帝的三皇叔,造反之人,则是当今皇帝的三皇兄。”
怎么皇家行三这位置是有什么诅咒吗?还是那姓苍的女帝陛下今年流年不利,犯的是与三有关的太岁?
叶泯不无腹诽地想。
“三皇子对皇位继承一事始终怨愤难平,这些年一直在私下囤兵,但鲜有摆在明面上的动作,故而陛下一直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柳卿知像是皇室官方发言人,对里头的恩怨纠葛了如指掌,“如今江县以及周边几处郡县受灾严重,民怨一起便易生动乱,他想借此时机发动暴乱,而后由南方一路北上,攻入朝安。”
这计划听着十分令人热血沸腾,要是换个语气不像柳大人这么平淡的人来说起这宏图霸业,怕是真能把人说得动心不已,当下便能为了三皇子抛头颅洒热血。
但也只是听着而已。
造反一事,自古而来常年有之,但事成者毕竟寥寥。究其原因,实在是造反要成功,民意与君意缺一不可。
君一定得是个荒淫无道,重徭役,重赋税的暴君;民一定得是群被多年欺压,生活艰难,只有造反一条生路的民。
三皇子这反造得……似乎两点都并不符合。
苍韫桢即位不久,虽说当下新政尚在实施之中,建树并不卓著,但少有错漏;民众这几年虽然仍有灾荒,但灾荒之外的日子并不难过,没有道理为这一时,推翻这一任的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