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嵩华看了她一眼,福至心灵地明白了此刻的关师妹兴许最需要的是她的安抚,于是说道:“调养时进入体内的灵气是不会冲撞灵脉的,只有当你想驱使灵气化为外用时,才会损伤灵脉。”
这番话的效果显然不如先前那些话,但关云铮诡异地不再抖了,接话道:“好,多谢任师姐。”
任嵩华看她当真手不抖了气不喘了,没再多说,干脆利落地在她身侧的蒲团上坐了下来,一边将两手搭在两侧膝头,一边说道:“将灵气倾注于指尖。”
这是个很干瘪的指令,但关云铮在修习符咒时没少这样干,故而还算操作得当,不久后便感受到了两手指尖各自凝聚的一团灵气。
“想象你操纵这团灵气,令其流过你的指尖,流向掌心,再由掌心流向手臂……”
任嵩华很少这样低低地说话,语气听起来几乎有些温柔。
若是在往常,关云铮指定要在这样的絮絮低语中昏昏欲睡,但身体若有若无的痛仍在折磨,她总在精神恍惚时被某一处的抽痛扎上那么几下,不由得疑心凌风起给的丹药是否就如同布洛芬一般,发挥药效之前得在她的身体里挨家挨户地敲门。
这么长时间,总该敲开门了吧?不过她全身灵脉都断了一遭,想必丹药在体内也是左支右绌,应对得焦头烂额吧,关云铮绝望地想。
不过她也只是想想,并不打算将疼痛作为自己懈怠的理由,手上的动作依旧很听任嵩华的指挥,很快就感受到了一股温度不甚明显的暖流自指尖而起,流经掌心,飞快地奔着手臂而去。
然而这动作到底还是没能一路顺畅地进行下去,手臂滞涩的灵脉很快挡住了那一小撮灵气的去路,堵得她皱起眉来。
任嵩华同她一样仍旧闭着眼,却仿佛长了天眼似的,知道她现下是何种情状,不疾不徐地接着说道:“灵脉生长在你自己的身体里,不会因为你在修道一路上越走越远便背叛你,无需因为一时的阻塞而心急。”她教导起重塑灵脉时温柔得几乎不像是“任嵩华”,更像是别的什么人,关云铮松了一口气,谨慎地让灵气停在原地不动,无声地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不要太过迫切。
只听任嵩华继续说道:“奔涌的流水遇到挡路的石头,最先来到障碍前的流水会停住脚步,但接下来会有源源不断的水流来到此处,终有一天会冲开阻碍,河道也将不再阻塞。”
任嵩华给她的印象总是寡言沉默的,哪怕开口,说的话也始终平铺直叙,关云铮还是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这么贴切的比喻。一时之间,对言语的惊讶盖过了对灵脉滞涩的懊恼,她试着按照任嵩华所说,调动了新的灵气,感受着两股灵气一同在滞涩处打转,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竟然隐隐感觉到松动了!
“有效果了?”任嵩华又恢复了往日里平淡的声音。
关云铮睁开眼,发现身侧的人也已经睁开了眼睛,于是胆大包天地问道:“师父为何让任师姐来指导我重塑灵脉?”
任嵩华的双手依旧搭在两膝之上,只是目光却好像已经飘去了很远的地方,眼神中竟不甚明显地流露出了一点……怀念的味道。
关云铮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正要仔细偷看一番,却见任嵩华收回了视线,对她说道:“因为我曾经也断过一次灵脉。”
“唔,”关云铮倒并没觉得自己失言,试探着又问道,“是在境界突破时断的?”
任嵩华点了点头:“那时年纪尚小,是师父带着我重塑灵脉的。”
师父?
关云铮心里一直有个“任嵩华的师父有可能是戚寻月”的猜测,上次任师姐惊天一剑劈开了试心玉时,又被步雁山侧面肯定过这一猜想,此刻她听了这话,顿时明白过来方才任师姐温柔得不像她本人的语气是像谁了!
不正符合了她自霰照记忆中所见,对戚寻月的所有印象吗?
像是为了再度映证她的猜想一般,任嵩华继续说道:“若是她不曾以神魂入不熄鼎,如今就该是她来引着你重塑灵脉了,轮不到我这样生硬照搬她曾说过的话。”
悼念亡师本应是个悲伤的话题,只是还没等关云铮继续就这个话题说点什么,任嵩华便率先调转话题说道:“闲话少叙,继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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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云铮这边享受着任嵩华难得的温声细语,楚悯这边,三人的耳朵却在承受着酷刑。
他们到了郊外,本想先在道观周围寻找一番青蒿,再进去听那老道士讲经布道。
谁知等他们抵达,那道士已开始了他滔滔不绝的演说,道观门口的道童远远望见他们三人,更是如同见了家人般扑了上来,天花乱坠地吹嘘了一番观主的演说如何如何精妙绝伦后,从怀里摸出个布袋子,用一双殷切的眼睛看着三人。
叶泯感到自己额角的青筋抽了抽,再迟钝的人此时也该明白这道童的弦外之音了,他认命地摸出一小块碎银,放入那布袋之中。
道童欢天喜地地谢过恩情,丝毫不觉自己强买强卖有何不妥,领着三人进门了。
那老道与幻境中果然没什么不同,讲起灾民疾苦总是满面红光,讲起歹人作恶也看不出有多厌恶,灵活的道德标准就像他那两撇在风中飘摇的胡子,风往哪吹他往哪飘。
此人所言虽然谈不上正确与否,却极具煽动性。观中这些听众香客兴许都与他们一样,是花了钱才有了入观听讲的资格,一眼望去,脸上全是一水决意不让花出去的钱白瞎似的专心致志。
甚至还有几人一面听,一面不住点头,要不是场景不合适,看他样子几乎要抚掌喝彩了!
谭一筠简直叹为观止,正要与楚悯和叶泯说几句悄悄话,只听那老道突兀地将话音一停,竟然就这么没着没落地讲完了。
他登时茫然又震惊地看了那老道一眼,福至心灵地想道:他不会是想以这样的方式吊着这些听众,以免往后讲经无人来听,捞不到更多的钱吧?
这老道看着好歹也沾几分仙风道骨,怎么是个黑心的!
一旁的叶泯想必也和谭一筠想到一块儿去了,脸上的表情比谭一筠的还要震惊。
只是还没等三人就这缺德老道发表些自己的看法,方才那负责收钱的道童便拨开人群朝他们走来,竟作了个不能更规矩的揖:“观主请诸位道友于后院一叙。”
始终没出声的楚悯皱了皱眉,正要接话,那道童又说道:“观主还说,劳几位叙完话后,将本观留有的一些草药给陆大人带去,也算是他的一番心意。”
拒绝的话就这么被咽回了肚子里。
纵然他们不大愿意与那老道交涉,但草药一事对于江县民众来说举足轻重,心里的那点不情愿,在这样的大事面前算不得什么。
江县是个地图上都查无此人的小地方,从县城的东北走到西南,拢共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但凡来几个衣着特色鲜明的人,怕是都能举县轰动,故而楚悯并不觉得观主注意到了他们三人这事有什么特别。
毕竟寻常百姓在寻常日子里,是不会穿得像仙门子弟一样披麻戴孝的。
三人跟随道童来到了后院,等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那老道终于拖拖拉拉地露了面,一与三人对上视线便问道:“敢问三位道友,我们可是在哪见过?”
如果关云铮在的话,多半会哼笑一声,嘲讽一句这是什么拙劣的搭讪语句。
可关云铮不在。楚悯自然也觉得此言十分突兀,对着老道那老树皮似的脸,也实在说不出什么似曾相识的话,但还是硬着头皮接话道:“观主说笑,晚辈初来此地,不曾见过观主。”
幻境中的江县与现实江县看起来一般无二已是章存舒的本事,万没有现实中人也有幻境中记忆这回事。
谁料那老道笑眯眯地说道:“既如此,为何三位小友看向老朽的眼神,似是故人重逢?”
叶泯愣是被他这古怪的语气恶心出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登时哆嗦了一下,截过话茬:“敢问观主如何称呼?”
那小胡子老道看了他一眼:“老朽法号同灯。”
三人忙不迭给他作了个揖:“同灯道长。”别再用那怪腔调寒暄了,快些进入正题吧。
同灯顶着个日月光辉都愿与他人共享的名字,实际也是个颇有几分慷慨的性子,说要献出观中的草药,就当真不含糊,自己去房中将那些草药取了出来,分门别类地收进了一个分量不小的包袱中,又在三人面前解释清楚每一样草药的功用和使用手法。
说完这一长串话后,他又说道:“五日后老朽将在此继续讲经,到时诸位小友可一定要来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