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似乎没料着观内还有旁人,往楚悯三人所在扫了一眼,发现他们不过是三个年纪尚小的仙门子弟,脸色顿时有些复杂。
叶泯小声嘀咕:“我怎么觉得他脸都快绿了。”
谭一筠接话道:“何止绿了,他都扭曲成苦瓜了。”兴许是觉得自己一条真龙,不该同池中鱼虾混在一处水中吧。
只是那三皇子到底还是皇家出身,纵然眼神和脸色已经将他的内心出卖了,但说出的话还是端足了涵养,没有出言针对他们这三条小鱼小虾。
方才还在侃侃而谈修道之事的同灯见了三皇子,神色忽的冷淡下来,从碎嘴老山羊变成了锯嘴葫芦。
他对待三皇子的态度与楚悯想象的不太一样。
纵火之人始终藏身于观内,现下众人也都对此事的幕后主使心照不宣,她还以为同灯会对这位名为皇子实为乱党的三殿下言语谄媚,全然没料到这样的态度转变,一时有些困惑起来。
三皇子显然十分不会看脸色,也可能横行惯了,觉得一个老道的脸色没有让他仔细看的必要,走进讲经处,自顾自地寻了个位置站定:“道长。”
同灯没理他。
这道士好像天生好几张面孔,对灾民是一张脸,对他们这些“如今的修士”是另一张脸,对上三皇子,竟还有一张面孔。
叶泯直觉接下来两人的谈话不会太愉快,打算拉上楚悯和谭一筠开溜。
谁料那同灯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道:“殿下心系天道之缺,悲悯众生之苦,此心可感,却不可执着。”
三皇子嗤笑了一声,大概是厌烦了老道这番说辞,这样的对话兴许在两人之间不止发生过一次,他随口敷衍道: “道长有何高见?天道有缺,万灵困顿,岂能坐视不理?”
同灯大概也对这头牛弹过许多次琴了,闻言也不恼,继续说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其运化本就非完璧之象。殿下所见之‘缺’,是道损?是道补?亦或仅是殿下心中‘应有之天道’的倒影?”[1]
一番话将楚悯三人听得直皱眉。
这同灯话里是什么意思?三皇子究竟只是对天道衰颓有个简单的认知,还是窥见了什么不该窥见的……天机?
同灯这话颇有一巴掌打醒梦中人的意思,三皇子闻言,终于收起了自己虚伪的涵养,不悦道: “道长的意思是,那天路断绝、灾劫频仍、道途晦暗皆是虚幻?是我心魔?”
同灯平静地摇了摇头:“非是虚幻。缺,是‘有’。但殿下欲‘补’之念,已生‘妄’根。殿下视己身为‘唯一’可执权柄、合天道、行补天之壮举者。此念,便是 ‘吾丧我’中之‘吾’在作祟 ,是‘我相’、‘人相’炽盛。”[2]
他以讲经布道的名头瞎扯了二十来天的闲话,谭一筠本不对他能说出什么高深的话抱有期待,今日说的那些修道之言已经算是有几分水准,现下这老道竟真讲起道来了!
三皇子冷笑了一声:“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若无此担当,何人能挽此天倾?道长欲我效仿山野隐士,坐看天地崩坏?”
叶泯感觉额角的青筋又蹦出来同自己打了个欢快的招呼。
灾后重建之时唆使他人纵火,烧毁灾民住所,还私下囤兵企图造反,这就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这就是他所谓的担当?
还真开了眼了!
同灯那双总也睁不开的眼睛此时锐利无比:“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殿下之‘担当’,在于‘法自然’,而非‘代自然’!天道之缺,若真是大道运行一环,强补之,是逆天!若非其环,则自有其弥合之机、应运之人,非‘唯殿下不可’! 殿下执念于‘我’为补天者,强聚气运,争那人皇位格,此等 ‘有为’之举,恰如‘揠苗助长’,非但难补天缺,恐更添新伤,扰动地脉,离散人心,反成‘大妄’之源!”[3]
谭一筠眉尾一跳,怀疑那三皇子听了这话很快便要暴起伤人,不动声色地在子不语上布了个防御法阵,动了动身子,把楚悯和叶泯都往自己身后遮了些。
三皇子长这么大可能还没被谁如此直白地打过脸,顿时怒不可遏:“荒谬!天道若自有其法,何以至此?!等那虚无缥缈的‘应运之人’?苍生何辜,岂能坐以待毙!道长之言,不过是畏难苟安之辞!”
同灯见劝不动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殿下已入‘知见障’,执着于‘补’之形,忘却了‘生’之本。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天地万物,自有其蓬勃生机与演化之道。殿下若能放下‘人皇补天’之妄念,以清净心观照,扶助万类霜天竞自由,滋养此方天地本有之生机,调和阴阳,理顺五行,此等‘无为’之功,方是顺应天道,润物无声。或有一日,水到渠成,天缺自复,何须殿下以身为薪,强填那未必能填之壑?执着于‘我’与‘我之法’,终是妄作,凶啊。”[4]
说完这番长篇大论后,兴许是清楚等不到自己想要的回复,同灯摇了摇头,自行起身离开了。
三皇子站在原地,脸色几多变幻,口中喃喃自语,片刻后看也不看楚悯三人,一拂袖,也转身离开了。
谭一筠松了口气,绷着的双肩立刻垮了下来:“还以为他最初见到我们那个神情,无人时要对我们下手了。”
叶泯忍不住往他背上掴了一巴掌:“你能不能盼点好?快走了,今日还有事要做。”
****
三人回了小院,柳卿知和章存舒都在院中,见他们回来,章存舒招呼道:“来吃点心。”
谭一筠走在最后,将子不语上记录的词句仔细看过后,才走到桌边坐下。
“今日去了这么久,那道长讲了些什么?”章存舒问道。
谭一筠把子不语托向空中,那扇面上依言浮现出墨迹来。
柳卿知和章存舒沉默着看完,一时都没吭声。
叶泯被那道士和三皇子你一言我一语的辩论绕得脑袋发昏,目光呆滞地吃完了一块点心才缓过神来:“三皇子难道窥见过天机?”
柳卿知神色平淡:“他自然窥见过。”
叶泯原只是随口猜测,听了柳卿知的话猛地抬头,险些把舌头咬了:“什么?”
柳卿知给他倒了一杯茶:“三皇子在天问一派中修习过一段时间。”
谭一筠本就因为同灯和三皇子交谈的话感到震撼,此刻闻言更是恍惚道:“天问?”
作为天问弟子的楚悯更是茫然地皱眉:“在我派修习?我怎么从未听人说起过?”
柳卿知喝了一口茶:“皇室秘辛,自然不能随意提及,知情人大多立了誓,况且三皇子在天问修习的那段年月也不甚愉快,谈论也是徒添烦扰。”
大概是和苍韫桢相熟,章存舒对此事也有些了解,接着柳卿知的话茬往下说:“洞玄面世而制造者身死后,为了分说这法器的归属,各地惹出了不少的是非,最终由朝廷、仙盟、仙门共同商议决定,暂时寄放在天问。”
推演法器放在推演门派,合情合理。
“然而朝廷不能全然放心,三皇子与他那心眼多过马蜂窝的爹不谋而合,自荐去往天问,名为挂牌修习,实则监视督察。”章存舒拿了块点心,原本还有些正经的语气陡然一变,带着几分嘲讽说道,“先帝就是心眼太多,立了储还要给三皇子赐这么个颇具厚望的名字,明面上又什么要求都答应,惯得那小子无法无天,见到洞玄所示才会受那么大的打击。”
“什么样的名字?”楚悯问道。
章存舒用指尖引了点茶水,在桌面上勾画一番。
三人一齐凑上前,只见被天井上方投射下来的阳光一照,那字迹几乎有些波光粼粼。
——载明。
与苍韫桢那个看起来不蕴含任何“期待”的名字相比,确实……寄予了厚望。
“三皇子去往天问之后,一直想着再见一次洞玄,也没忘了时刻盯着天问的长老们,不让他们私下启用。”柳卿知说起这些事来如同亲历,“天问长老们自然不会干出监守自盗的事,只是不久之后,一直摆在议事堂中的洞玄自己动了。”
“除了三皇子,没人知道那时的洞玄昭示了什么,只是从那之后,他便主动提出要回到宫中,不再留在天问修习。”柳卿知垂下眼,“也是从那时起,仍是公主的苍韫桢过上了……不停被人设计陷害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