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清季邕的脸之前,关云铮也是这样想的。
但那毫无来由的疼痛和恨意看似互为因果,实际并无太多联系。那种疼痛是强加给她的,她虽痛,但更像是触碰到了装着沸水的金属水壶,灼痛但不完全真切,里头究竟是沸水还是沸的别的什么,其实她无从知晓。
然而那恨意却是真切的,可以与她的想法毫无滞涩地融为一体的,仿佛那想法从她睁开眼时便扎根于她的脑海,见到季邕的脸后才猛地被大脑挖掘出来。
她那时几乎有些茫然:那疼痛究竟是因为什么,又为何会有这样深重的恨意?既然这痛苦很可能不是她所承受的,这般不真切,她又为什么会这么恨呢?
但此刻听了兰珏的话,她忍不住想:或许她真的曾感受过莫大的委屈。不然恨意又该从何而来呢?世上之事,总归都有理由吧?
关云铮默然拿起茶盏,喝了口已经变凉的竹叶茶,从冰凉的茶水里品到一点微末的熟悉感,如同这几日所有萌生的熟悉感一般,来得莫名其妙。
兰珏说着要去帮忙解决,便真的站起身走了,只是临走前还没忘了嘱咐她的徒弟:“你崔师弟方才来找,既得空,便快去外门弟子院寻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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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栩铭不是翠屏人,幼时家中孩子太多,养不过来,作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病秧子,被他的爹娘送上了翠屏山,勉强留在了外门。他那时已能记事了,故而到如今也依旧记得,那时爹并没有回头,只是娘流了几滴眼泪,但究竟流了几滴,他已经记不清楚了。
十年过去,他从一个活着都很艰难的病秧子,跌跌撞撞地长成了如今的模样,在师父的教导下艰难地学会了引气入体,在每日练功的情况下,终于不再病病歪歪,要不了多久应当就能够筑基了。
崔栩铭对自己的要求不算很高,筑基便是他给自己设下的最宏大的目标了,因此在走向筑基的每一日里并不着急,哪怕身边许多外门弟子都削尖脑袋想挤入内门,他也能够安然地在自己的小院里练剑画符。
“外门有不少像他这样的弟子,其中有一些始终觉得自己‘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我就听见过好几次。”谭一筠带着同伴们往外门弟子院走,颇有些唏嘘地说道。
从小便是不被选择和偏袒的那一个,进了仙门以为能过上好日子,结果仙门里也分“高低贵贱”“内外尊卑”,少不得感慨几句“时乖命蹇”,关云铮觉得这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指摘的,只能默不作声的听着,没发表言论。
谭一筠叹了口气:“我也没有爹娘,不知是他们不要我了,还是死了,总之师父说我是被她捡来的。师父一人得道,我作为她捡来的孩子自然就鸡犬升天了,不曾有过什么苦日子。但要是易地而处,我大概也无法释怀,毕竟那是亲生父母,为什么偏偏要抛弃我呢?自己会这样想的话,就觉得崔师弟真是了不起,好像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
然而心里的苦是需要发泄的,他倒不如像外门那些弟子一样,多感慨几句,埋怨几句,甚至恨上几回,多少能好受一些。
翠屏山家大业大,从兰珏的院子走到外门弟子院花了四人好些工夫,谭一筠说了一箩筐的话,竟还没抵达。难怪外门和内门之间有隔阂。物理意义上的隔阂都需要花这好些时间才能消除,更不用说心理意义的了,那得是鸿沟级别的吧?
关云铮正跳脱地回忆着马里亚纳海沟深度,究竟是哪几个数字作为零头,忽然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十分陌生的声音:“小筠。”
这样称呼想必是兰长老级别的长辈了,关云铮转过身之前不动声色地看了叶泯一眼,见他若有所思,心里不自觉一咯噔:难道真这么寸,身后的就是那要用人炼丹的长老?
然而再咯噔,作为谭一筠带来的客人,又是小辈,是不可能撂着一个长辈不去搭理的,关云铮只能硬着头皮装蒜,一脸淡然地转了过去。
来人是个有些年纪的男人,当今修仙之人也就比凡民多活个几十年,该衰老还得衰老,他看上去比兰珏至少老上十几岁,一小部分须发已经由黑转灰了,估计要不了几年就得发白。
这样的人,服下丹药后再厉害,也不过就是厉害几年的光景,丹药只能提升修为又不能延长寿命,时候到了还是得死,究竟图什么?
难道他还打算用更多的人炼丹,好让他修为一路飙升直到飞升?
这种人要遭雷劈的吧,能让他飞升?过得了天劫吗?
短短转身的工夫,关云铮脑海中已经万马奔腾般过去了好些想法。
谭一筠率先行礼道:“蔺长老。”
被他称作蔺长老的人“嗯”了声,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其余三人,没发觉什么异常才平静收回:“来找栩铭?”
谭一筠恭敬道:“是,师弟可在?”
蔺长老随口道:“仙门大比的事安排得差不多了,这几日巡城,修炼一事上他多有松懈,现今应在院中练功。你来了也好,多指点他几句,早日筑基也是好的。”
谭一筠连忙称是。
蔺长老似乎真的只是碰巧路过,见了他过来打声招呼,说完这话便又走了。
待他彻底走远,关云铮才与叶泯打起谜语:“他?”
叶泯点点头:“是。”
坏了。还真是他。
虽然叶泯稀里糊涂地记不起事,又莫名其妙地想了起来,但总归是对自己昏迷前看到的景象印象深刻,这才几日过去,应当不会认错。
反倒是和叶泯一同被关进地牢的楚悯,时至今日依旧对昏迷前的事一无所知,仿佛是被突然抛到此处一般,对为何来到此地一头雾水。
不过……她们今日跟着谭一筠来找崔师弟,就是为了弄清此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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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栩铭和谭一筠关系确实要好,谭一筠一露面,他那崔师弟就眼巴巴地跑了过来,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两人之间的氛围完全插不进第三个人。
关云铮忍不住同楚悯小声蛐蛐:“一对话痨师兄弟。”
楚悯失笑,环视了一圈崔栩铭的院子,又低声道:“外门的弟子院环境确要差一些。”
叶泯看了眼院子那头聊得不知年月的两人,小声道:“难道不是因为弟子院被我们炸塌过一次?”
也是。
楚悯罕见地有些词穷,过了片刻才接着说:“该怎么向他问起才合适?毕竟那蔺长老是他的师父,他似乎对炼丹一事也并不知情,只是不想伤害无辜之人,才会救下我和叶泯,还有灵犀。”
虽然还不知具体是谁干的,但他们已经默认做了这两件好事的都是崔栩铭,仿佛在偌大翠屏山门派中,其他暂时无名无姓的“NPC”不会影响主线进度,而非得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才值得创作者为ta写一段剧情似的。
怎么搞得好像这是出人为安排好的剧本?
关云铮此人学不会委婉,从小到大拢共那点情商全点在无用的共情上了,外交辞令是一点也没学会,闻言有些发愁:“该怎么问呢?”
从小到大被教育得只会死读书的孩子长大了就这样,学校不教的东西就一点也不会,到了社交场合搜肠刮肚也翻不出一句所谓的高情商发言。
好在她的同伴不是这样教育模式下的产物,叶泯思忖着说道:“不如我就……”
他说着,卷起了一截衣袖,正好露出绕在他腕上缩小了数倍的灵犀。
灵犀不明所以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腕。
好像有点道理。
虽然体型变小了,但花纹什么的凑近了仍能看出是同一条蛇,万一崔栩铭真是救下灵犀的人,没准就认得出来。
关云铮和楚悯对视一眼,心里不太有底。倒不是说叶泯这法子不好,她们暂且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总不能解了兰珏施在他二人身上的障眼法,然后兴高采烈地同崔栩铭说“还记得我们吗?我们其实长这样”吧?
先不说以他们的境界,解不解得开兰珏的术法,且就说那蔺长老,他指不定还没走远呢。
而且他们现下也只是觉得崔栩铭的可能性最大,但这不代表一定是他救的人,还得藏着几分才行。
一番考量之后,叶泯理了理衣袖,尽量让灵犀露出来得自然些,迈着不太自然的步伐朝那话痨师兄弟走了过去。
关云铮和楚悯留在原地悄悄观察,还没忘了端着空茶盏凑在嘴边作为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