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奚楼住在青镜山上,能容纳多人的芥子一旦展开,必然会有不容忽视的动静,不可能在此期间一直不被察觉。
况且谭一筠和叶泯就是住在芥子中的,芥子虽然是个可以视作寝舍的空间,却并不是真的“寝舍”,不能进行自主的空气流通。
归墟芥子院中的芥子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经由制造芥子之人将其“展开”至外界,完成“气体置换”后再归拢。这个过程有点像是给游泳池换水,只不过游泳池不换水只是脏,芥子不换气却会死人。
毕竟芥子其实是个“死”的空间,里面的空气很有限,时隔一段时间必须“打开换气”,不然里面的活物便会窒息而死。
如果真如四人先前的猜想,芥子中容纳了多人,那么消耗氧气的速度就会更快,换气便会变得更加急迫——奚楼却从未将芥子“展开”过。
说明四人的猜想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关云铮无意识地用食指指关节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忽而又想到一种可能:“芥子非得换气吗?有没有不换气的可能?”
谭一筠展开子不语摇了摇:“即便是已经辟谷的修道之人,那也是活物,少不得呼吸吐纳,就算用修为勉力支撑,减少消耗,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也早就闷死了。”
他话音刚落,关云铮和楚悯异口同声道:“万一……里面不是活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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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存舒正坐在桌边和李演拌嘴,忽然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不由挑起眉:“走得这么急?”
瞬息之后,脚步声的主人在门外亮了相。
——关云铮大跨步走进门:“师父,李厨。”
李演拎起茶壶:“正好,今日份栗子牛乳,给你们留了一壶,喝了好睡。”
关云铮同他道一声谢,但顾不上喝,先坐到章存舒对面问道:“奚楼前辈究竟有没有带着随身芥子?”
章存舒一愣,随即笑道:“你都说是随身了,我怎么好知道这个?”
对上章存舒顾左右而言他的神情,关云铮再急迫的心情都能被动熄灭。她在长久与师父打太极的过程中无师自通了迂回战术,此时见章存舒一脸什么都不知道的真诚茫然,在心里叹了口气,端起茶壶给每个人倒了一杯栗子牛乳。
“那两位大人决定住山下了?”章存舒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楚悯点点头:“山下风景好,左右山上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务,两位大人便都答应了。”
“那方才怎么急成那样?后来又遇到什么事了?”章存舒继续装无辜。
关云铮暂时懒得理他,闷不作声地用臼齿嚼牛乳里的栗子碎。
叶泯看了一眼关云铮,摸着杯子的外壁说道:“我们一直觉得奚楼前辈不大可能独身前来,今日又有了新的猜测。”
“是什么?说来听听。”章存舒说道。
关云铮把杯底在桌上轻轻一磕:“师父,你有事瞒着我们,那我们也不告诉你。”
李演闻言在一旁起哄:“就是,他故弄玄虚,你们也不用太坦诚,人与人相处没点真心怎么成。”
章存舒原本还打算逗关云铮几句,听见这话顿时破了功:“你到底是我雇来的还是云崽雇来的,怎么越发爱给我拆台了。”
李演“哼”了声,拿着已经空了的茶壶去清洗了。
章存舒也正色下来:“我也只是猜测,没有实证,此事说与你们用处不大,徒添几人忧虑罢了,所以才不说。”
关云铮不吃这套,默不作声地继续喝着杯子里的栗子牛乳。
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她用沉默以对这招都能换章存舒退让,可今日不知是怎么了,章存舒竟然没有在她的注视下改口,她便清楚此事大概确实不小,也还没清楚到可以告诉少年人,索性不再追问,推了杯子和同伴们各自回住处去了。
只是她没想到,章存舒这个谜语人故布疑阵,另一个“谜语人”却意外的坦诚。
——“你的意思是,学子之乱平定背后,还有奚楼的手笔?”关云铮听完“祂”的一番话后问道。
祂大晚上的又一次不请自来,知道关云铮此时对什么事最感兴趣,难得没遮掩,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奚楼去见苍韫桢究竟是为何”一事讲了个透彻——也就是沈时安那段记忆里的画面。
“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她提供了邪修相关的线索,事情也不会那么快查到仙盟头上。”
“可她又是怎么知道有这一出乱子的?难道这件事也是方竞甫搞的鬼,她也清楚方竞甫的计划?”关云铮不解。
“这事倒不是方竞甫折腾出来的,他同许多邪修都有所牵扯,不只是鬼灯楼,彼此之间自然有消息往来,兴许只是你放火来我杀人这样的合作关系罢了。”祂语气随意地说道。
关云铮面对祂的概括一阵无言,她还是更想这个句式拿来形容“你耕田来我织布”,虽然全是性别刻板印象和传统观念灌输,但好歹还在法治社会。
“要是早个几十年,邪修和仙门同样鼎盛的时期,鬼灯楼也不会变成如今这么显眼的活靶子,活脱脱众矢之的。”祂唏嘘道。
“你怎么还感慨上了?同情他们的境遇吗?”关云铮诧异。
“哦那倒不至于,自己的选择别人有什么资格扯些同不同情的,各自的代价各自背负,有什么好说的。”祂随口说道,“不过若是我真说同情,你是不是得同我翻脸?”
关云铮被祂哽了一下,想不明白祂何时这么“在乎”自己的看法了,估计又是闲出屁了在调侃自己,于是面无表情道:“你眼睛在哪我都不知道,翻给谁看。”
“此事说来也实在是丢脸,快死的神连自己的躯体都幻化不出来,也就你不介意了,隔三差五被我扰动识海。”祂笑叹一声,说道。
真是奇了,关云铮忍不住感慨,还有这东西说人话的一天。
“你要是不时常扰动我的识海,关心这天下的大小事,兴许还能有半挂身体。”关云铮笑了声,半嘲不嘲地说。
“你那什么量词,是形容人的吗?不像话。”祂装模作样地“嗔怪”一句,接着说道,“总之你别对我抱太高期待,我能说的和你师父能说的也差不多,没什么新鲜的。”
关云铮再度陷入无言,片刻沉默后才问:“师父确实不是你的神格吧?”
“当然,这有什么好骗你的。”祂说,“你师父只是天赋颇高,知道的比寻常人都多一些而已。”
关云铮却没那么好糊弄:“代价呢?如果给这世上‘获得越多越痛苦’的东西排个名的话,知识肯定在榜首,师父既然知道的比别人多,没道理能躲过那狗屁天道给他分发的代价吧?”
“代价嘛……确实有一些,不过也要看你如何定义代价了。”祂说。
代价,本义指商品交易中的钱款支付行为,后引申为达成目标所耗费的物质资源、精力投入或必要牺牲。识海中的将隐无令自动,给她从犄角旮旯的记忆里翻出了一段来自百度百科的词语注解。
关云铮有些不耐烦地一皱眉,她当然知道“代价”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自然也明白这词其实与普通人的生活相去甚远,在现实生活中很难遇到一个人把“代价”挂在嘴边,“我要让谁谁付出代价”这种话一般都是文艺作品里的台词,跟老百姓没什么关系。
可就是这样一个完全不“接地气”的词,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听身边的人提起过好几次。
第一次是楚悯。
楚悯背负的代价是直观的,她与自己,不,原身年纪相仿,个子却要矮一截,一年过去,纵然体术上的修炼强度不及她,楚悯的个头也几乎一点都没长,仿佛每天都在提醒注意到这一点的人:作为一个过于有天赋的天问,这就是她的代价。
这是加诸己身的代价,那还会有其他形式的代价吗?
“自然。”祂不问自答。
如果想要让一个人受尽苦难,未必要摧残ta的躯体,甚至未必要伤害ta。因为人是社会性生物,有亲朋,有好友,让这个人在家庭幸福美满的时候家破人亡,让ta在好友围绕的生活中看着好友逐个死去,这也是一种苦难,比施加于躯体之上的苦难更可怕,能够摧枯拉朽般地彻底毁灭一个人的意志。
“师父的家人还活着吗?”关云铮忽然问道。
祂回答的语气没有丝毫的停滞,仿佛早就料到她会有此问:“你说的是哪种家人?”
果然。
“章家在朝安仍旧有不小的产业,如今又是谁在打理?”她又追问道。
祂思忖一番:“似乎是他叔伯的孩子?大家族之中总不会少了管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