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绪廷光却是在看到她红彤彤的眼眶和眼底的水色之时,下不去手,他的胸脯急促地起伏,最终只是搬出一句:“你娘要是知晓你今日这般忤逆不孝,不知九泉之下可能安息。”
绪芳初执拗地咬住了唇瓣,没有言语,只是瞪向绪廷光。
他根本没有资格提她早逝的娘亲。
绪廷光的手颤在半空之中,许久才咬牙放落,“那个孩子,现下何在?”
绪芳初不愿理睬,固执不言。
绪廷光是无计可施,加重了语气:“那个男人呢?”
绪芳初终于反问:“阿耶要知道他作甚么?”
“那人不能留,”绪廷光压抑着眉眼,语气阴鸷森寒,“他坏了你的清白,又让你无媒产子,握了你的把柄,若是他哪天将你的这段往事说出去,你,还有这个家,都将声名堕地。我还颜面何存?”
绪芳初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呵了一声,“难道阿耶还要杀了他?”
绪廷光再度压沉眉弓:“不必杀人,但将人发卖到岭南做苦役,你阿耶还是有这能耐的。只要他一世回不来,你我就都安全。四娘,你不必替他隐瞒,这是为你、为阿耶、为绪家都好的事。”
他想,左右这几年,那个奸夫再未曾出现过,可见两人并无多少情分,只是乱世之中各取所需,用完即扔的一段露水情缘。
如此倒也好办,四娘是个聪明人,又懂得些手段,断然不会为了男人寻死觅活,与家族决裂,否则她当初就不会隐下此事回来。
既然知晓利害,对聪明人诱之以利,是上策。
“只要你说出那人是谁,你想要什么,阿耶都能应允。”
顿了一下,他又补上一句。
“就当,是阿耶这么多年对你亏欠的补偿。”
绪芳初哂然:“不稀罕。不过阿耶可以放心,他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更加不会将这段有辱门风的‘丑事’说出来。”
“那孩子呢?”
绪廷光听出绪芳初的意思,那个男人多半是在乱世争斗之中死了,但他仍不能完全放心。
“孩子被送走时,才三个月大,阿耶指望他能知道什么?”
绪廷光沉默了。
素未谋面的孙儿,就这样被送走了,连他也感到有几分可惜,但一想到这孙儿是那奸夫所生,又觉得送得好,送得解气。
绪芳初抬了抬眼帘,将被绑缚的双手拿给绪廷光掌眼,“绪相打算如何处置于我?将我一辈子绑在这里么?我如今也是太医署的医官,算是与阿耶同朝为官,共同效力于吾皇,若是休沐之后陛下与太医署等不到我回,阿耶打算如何应付陛下施威?”
绪廷光恼火不已,“你还敢威胁于我?凭你芝麻大点的小官,太医署没有一个,还能顶上一百个,你也不过为陛下侍了几回疾,当真以为就入了那位的眼么?也太不知天高地厚。”
但他确实没想到该如何处置绪芳初,郁闷地揉了揉胀痛的眉心,踱步了几圈,等到夫人回来了,他才推开门离去。
绪芳初便知晓,他们并不给她喘气的时间,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是要演起来了。
黄昏时,绪家传了晚膳,绪廷光沉默不发,心里一直默默盘算。
听四娘的意思,此事那始作俑者早已人间消亡,知道内情的人极少,只要想法子封住一些人的口,还是能够制止外泄。
世家大族里,哪个没有一两桩丑闻,绝大多数都掩埋得极好,未能被人挖掘,这就是本事。
绪廷光是朝廷大员,只有处理国政的本领,对家族内院则手生,因此这件事,还得拜托他能力出众的夫人才好。
至于四娘,这回决不能让她再回太医署。
先前朱嬷嬷闹过一回灵枢斋,如今绪廷光想来当真是惊险,若是被那嬷嬷验明正身,他也早就声誉扫地。为了杜绝类似的隐患,绪芳初绝无可能再回大明宫。
他这会儿福至心灵,想到一法,不如让她上山带发修行去,就说她早前受佛法所召,如今尘缘已了,六根清静,还于山中继续潜心修行,以医渡世。
绪瑶琚顾盼数眼,这方桌面上,只有父亲、母亲、弟弟与自己四人,不见四妹妹来,她好奇地问:“阿初怎么不来?”
李衡月连忙道:“哦,你四妹妹身子不适,她说不用饭了。”
绪瑶琚道:“我去看看她。”
李衡月又是急忙阻拦,按住了女儿的玉指,道:“不忙,晚膳不吃不打紧,四娘说不准在瘦腰呢。你看她一向爱美,不如等会儿你到为娘房里来看看,正好我这里多得了几样布缎,你挑一匹,我拿来给你们姐妹裁一身一模一样的裙。”
绪瑶琚总觉得母亲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
心想四妹妹可能近来夜夜歇在太极殿确实是感到疲累,所以一早便歇下了。
次日早间,也不曾见到四妹妹的身影,和月居闭了门,说是四娘子着了病气,要安心休养两天。
绪瑶琚想去她的和月居看一看,但这日正好到了年节,一大早地,家里头忽然热闹了起来,原是两位出嫁的阿姐回门送节礼来了。
长姐绪璇玑,比她年长五岁,十六岁早早地出嫁,孩儿如今都有七八岁了,这回是携夫带子地回家拜年。
二姐绪琳琅,比她和四妹妹要大两岁,十八岁嫁给了程家姐夫,便一直定居于蓟州,鲜少回长安,因此与她姐妹间也有多年未见,这次亦是与程家姐夫一同回门。
姐妹之间多年未见,自然就有说不完的话,绪瑶琚忙乱着就暂时没顾上去和月居。
一家子其乐融融,李衡月招待女儿女婿用早膳,饭桌上不尽笑语盈盈。
绪琳琅才回长安,倒是听说了家中两位妹妹如今都在太医署供职,深感钦佩,但左右不见绪芳初,便问:“我当年出嫁时,四妹妹还没从云州回来吧,这么多年不见了,也不知出落得如何?今日怎也不见她?虽是庶妹,也是一家人,阿耶阿娘不能这般亲疏有别啊。”
绪廷光与李衡月是知晓内情的,心里分外觉得委屈。
要没有那档子说不出口的事,他们几时不让绪芳初上桌了?但出了这档子事,绪廷光都没脸见人,绪芳初自己倒好,听下人说,她在房里吃好睡好,心情开朗。
程雍常抱着女儿,自知身份低微,一直寡言少语,唯恐说错了话,引得老泰山不快。
可绪廷光还是不能不注意到他,放下了酒盏,亲和地笑问:“蓟州到长安,路远迢迢,你们才落脚吧,在长安可有住处?”
程雍常实在紧张,他心知肚明岳母对自己十有八.九是不中意的,这几年待在蓟州,又不曾打过照面,如今见了,只怕岳父岳母对自己多年以来的空缺更是心怀不满。
他沉闷地连忙点头,小声回话:“暂借住于行馆。”
李衡月一听说“行馆”便皱眉,“那地儿到底不如自己家里住着舒坦。”
绪廷光道:“官员入京居住行馆是规矩,等有了宅邸便好。”
李衡月郁闷地瞥眼他:“他自己住是规矩,让琳琅和娇娇一块儿去吃苦也是规矩?我是不管的,琳琅,你这几日就回娘家来住,让娇娇和我睡。”
绪琳琅看了一眼沉默的不敢发话的夫君,这么多年了,对他的怯弱不争是又爱又恨,当下烦闷地皱了眉,“也好。我与母亲也多年未见了,就让他一个人睡行馆那张硬榻去。”
大姐夫夏侯谆,手拍在有些垂头丧气的连襟的背上,试图安慰:“ 别想多的。这些年你在蓟州,让琳琅随你离家去国的,和父母相隔万里,人如今也是该聚一聚的,何况娇娇还没见过外祖父呢。再有,你现在调到了工部,过不了多久,陛下洪恩浩荡,赐下官邸,你有了去处再来接回妻儿,岂不两全其美么。”
程雍常点了点头,对这位妻姐的夫婿充满了好感。
同为绪家的女婿,自知高攀了相府,多少要受委屈,这点大家的感受都大差不差。
夏侯谆早年也没少受岳母冷落,但他嘴乖,愣是凭借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哄得岳母对他多有改观,前楚灭朝之前,得岳父大人提携,他入了国子监,经过这些年的不懈努力,他终于得到了上峰赏识,祭酒眼见要退了,临退前曾语重心长对他说过,待其致仕前,一定上书奏表举荐他做国子监祭酒。
如此一来,他在妻儿面前,也能稍挺直些胸板,高昂些头颅。
绪璇玑在桌底下偷拧夏侯谆大腿,让他少说些,就他嘴快。
夏侯谆被拧成了麻花脸,被亲儿子关怀了一声“阿耶怎么啦”,他连忙笑说:“不要紧,阿耶不要紧啊啊啊啊!”
绪瑶琚掩唇,眸底划过一丝笑意。
说话间,府上管事又来报:“相公,夫人,有客来访。”
环视了一眼席面上,见众人的目光早已被吸引而来,他不敢有丝毫隐瞒,拱手拜了拜,道:“灵国公之子,卞舟,卞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