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相信,陛下连她的妙容看不上,一转眼就能对绪芳初钟情。
她强打着精神,恢复镇定,随着萧洛陵与绪芳初迈入羲和殿。
萧洛陵将绪芳初拽入殿内,此刻暮色已至,琉璃宝殿的鸱吻上早已浮出一眉月痕,殿内宫灯闪灼,晃晕了绪芳初的眼。
还未缓过心神,忽被他松了手,她跌跌撞撞地倒向了松花纹木椅,要起身,耳中听到他说:“坐着吧。”
于是她谨遵圣意地坐上了软椅。
这一幕落在朱嬷嬷眼中,却像火燎了她的睫毛似的。
她惊恐地要行礼,但毕竟是年事已高的老嬷嬷了,萧洛陵声线冷淡:“免了。适才人多口杂,太医署几十双眼睛盯着,你却在打算,罔顾太常寺,罔顾朕,抓了太医署的弟子,扒开她们的裳服,挫伤她们的尊严。嬷嬷也同为女子,行事竟如此狠辣,不留余地。”
朱嬷嬷几乎站立不住,慌乱请罪:“陛下,老身罪该万死,只是可否看在节度使的面上,容老身多嘴一句?”
萧洛陵蹙眉,深汲了口长息,语调更沉:“说。”
朱嬷嬷惶惶地屈了一根手指头指向椅子里的人:“老身在掖庭中管事,听说过,陛下单独召见过绪医官。”
萧洛陵哼笑冷淡地反问:“那又如何。”
朱嬷嬷咬牙:“女弟子中,绪医官最是绝色。陛下此举,令老身着实心里动荡,以至于生出不该有的揣度,担忧陛下被其手段所迷惑,苦于手里头没有证据,才出此下策……”
萧洛陵冷冽追问:“你想要什么证明,又为证明什么,朕如何会被迷惑。”
话赶话说到了这关头,朱嬷嬷也就藏不住了,索性一股脑倒出,大声道:“陛下!男女之事上陛下资历甚浅,定是看不出,老身实在是怀疑,这位出身相府,但多年以来养在外头的绪四娘,早已是破璧残花,甚至老身有疑,这位四娘子还可能有过生育的经历!”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震得圈椅里的绪芳初险些弹了起来,眼底飞快地划过一抹震愕。
木樨说的不错,掖庭里的确有些眼睛毒辣的人才,就如朱嬷嬷之流,竟能单凭肉眼就有如此定论。
她定是对自己的猜测十拿九稳,今日才有这番闹剧,否则她何敢冒了不韪向绪相之女动手?
绪芳初迫不及待地偷觑萧洛陵的反应。
他若是听信了朱嬷嬷的话,动了怀疑的心思,那她……
她心里生出十二万分的警惕与惶惧来,唯恐被萧洛陵发觉异样。
的确她并非处子,也还生育过孩儿。这一切如被印证,新君如若知晓她就是那个渣女,她的经营,她的憧憬,她的一切都将化为泡沫!
萧洛陵听完,却只是嗤笑了一声,极短促地,自唇边抿过一丝凉笑。
这一笑,不仅绪芳初心神欲裂,朱嬷嬷也是险些魂飞魄散。
一殿冷寂如水里,他低沉的,含有几分不屑的笑意的嗓音传来:“只是猜测而无真凭实据,你便要当众扒衣污人名声,你也无非是看在今日遭你揣测之人乃前朝遗臣绪廷光之女。朕予的摄理六宫之权,是嬷嬷拿来党同伐异的工具么?”
朱嬷嬷凄风苦雨地哀声叩首认错。
萧洛陵并未弓腰去扶,阴鸷目光一寸寸垂落。
“莫说你只是无根无据的揣度,即便是真,又如何。”
朱嬷嬷一震。
“与人有过鱼水之欢,便不算完璧,朕也不是吧。与人生育过子嗣,便算不清不白,不知检点,朕亦不知吧。”
朱嬷嬷惶恐叩首:“老奴不敢!”
这回连称呼都变了。
绪芳初的心也忽地跳得极快,像是蹦到了嗓眼里。
有那么一瞬,她竟荒谬地觉得,他都知道,而且是在维护她。
但这种感觉实在太不靠谱了,乃至于只诞生了一瞬,就被绪芳初的理智恶狠狠地掐掉。
萧洛陵的一手负向了身后,在老嬷嬷的哀声告饶中,他的另一手伴随躬腰的动作,将朱嬷嬷的臂肘搀起。
雷霆雨露,闪转变换,朱嬷嬷魂不附体地抖着,任由天子将自己虚扶起,尖锐的双颊失去了全部的血色,连正眼都不敢再抬。
天子的语气至此不再如先前凌厉:“嬷嬷年事已高,已经无法再替朕分忧,是朕昔日思虑不周,让你协理掖庭。今日的闹剧朕也已经看够了,朕便收回那方金印,放你出宫去,颐养天年。”
朱嬷嬷不敢说半个不是,不断颤抖的双唇蠕动着,欲言又止,终究一个字音也没发出。
萧洛陵松手负于身后:“朕考虑过了,的确,只有朕的枕边之人才能算是此间真正的主人,也许只有她会尽心维持这偌大的一个家。朕总是要走正路的。嬷嬷的担忧与好意,朕心领了。此次,幸尚未酿造恶果,你,便向遭逢变故险些因你而无法下台的绪四娘子,告罪吧!”
说完,他的手指不容置喙地落向了椅中的绪芳初。
绪芳初悚然,方知原来新君一开始便将她安置在椅上便是等这一刻。
朱嬷嬷也不敢再有丝毫辩解,含着两泡老泪,伶俜可怜地朝前一跪,声泪俱下地告饶:“娘子!老奴是猪油蒙了心,竟干出这般荒唐下作的事情来,僭越了法度,玷辱了娘子清誉,求娘子你饶恕……”
萧洛陵没再理会。
显然是将问题丢给了她。
绪芳初咬了下唇肉,不甘心地望向那道灯光里被拉长了,尤为峻拔高峙的背影。
罢了,人家毕竟是陇右跟来的嬷嬷,说不准在陇右军里还有不小的声望,人能屈尊下跪,绪芳初不是不依不饶非要置人于死的人,她便起身,假假一笑。
“嬷嬷是考虑不周,我也有处事不当的地方。我那拳脚硬,今日不留神磕了您老了,真是对不住。嬷嬷还查么,如若不查的话,下官得赶回灵枢斋温书了。”
朱嬷嬷自是说不敢。
萧洛陵放了她去。
朱嬷嬷走了,绪芳初也跟着要离。
天子冷凉的沉嗓自身后传来。
“绪医官这便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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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阿初:[白眼]
第21章
绪芳初收住蠢蠢欲动的脚尖, 局促地回眸。
他在那团琉璃灯笼罩下的浩瀚银辉里立着,甩鞭赶回大明宫酿起的燥意不知为何一直未退。
萧洛陵烦乱地伸手, 彻底扯皱了本就不大规整的海水纹理的襟口,胸腹间陈年旧创如盘踞的凶恶的蛇,伴随襟口的皱松露出了一角令人胆寒的锋芒轮廓。
面对她的惊怔与不耐,萧洛陵莫名地更烦闷了,皱眉向她走了过去:“朕问你。朱氏的揣测,可是真?”
绪芳初讶异,觳觫看向他:“陛下, 您不是说不论是不是真的都不重要么?”
“是不重要,”他大概知道这种出尔反尔的嘴脸很讨厌, 借由一道冷哼掩饰了过去,堂堂天子耍起了无赖, “只不过朕想知道。你实话实说, 不得隐瞒。”
绪芳初咬牙, 这寝殿确乎是比外间热些,她的鬓角又微微沁出了湿露。
她的态度仍然是恭恭敬敬的,但已隐隐含了不悦:“臣……没有。”
要她说,她能说什么?当着天子的面, 承认她这个人早在外头就与人有染, 还生了个孩子?
哪怕大靖立国以后诸多政令齐下, 可谓一改前楚迂腐保守的风气, 恐怕世俗观念也无法接受一个婚前就逾越了雷池还生下一子的女人,何况太医署如此清明之地,怕是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最为可怖的是,当着天子的面承认那些见不得光的旧事,且那旧事还与他息息有关, 岂不是上赶着洗干净脖子给他宰么。
绪芳初认真地一字一字地道:“臣没有过男人,也没有过孩子。”
好在说谎这种事,对绪芳初而言,实在是信手拈来的一件小事,她说谎的时候可以连眼睛都不眨。
就这么一派诚挚地、无辜地、睁圆了秋水潋滟的乌眸,望着眼前的男人。
萧洛陵的眉宇缓缓地压沉了一些下来,静静地回望她,瞳仁里有枫红的火焰徐徐地燃烧。
试图从这个说谎不打草稿的女人身上窥出一丝心虚矫饰的破绽,然而就和多年前一样,竟然连一点儿破绽都堪不破。
他忽然笑了。
原来人在气极的时候,是真的会笑的。他想。
对方偏偏还一脸清白无辜地反问他:“陛下不信臣么?”
萧洛陵冷冷地哼笑了声,气息愈发沉缓阴鸷。
“朕、信。”
那两个字,近乎是从齿尖生挤而出。
信她,清纯无辜,率真可怜,白纸一张。
哈,好大的笑话!
她的目光在探入他的瞳仁深处后,突然气馁了,像是心虚起来,飞快躲闪了下,别过脸去,然后缓缓地道:“陛下,臣还要回灵枢斋温书。臣真的要回去了,不然明日的季考若是不过,臣就要和薛娘子一样打道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