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芳初讪讪:“这我也是刚听说。想来,今夜陛下温香在握,软玉在怀,应是不会召我前去侍疾了,阿姐我就在这里给你侍疾好了。”
绪瑶琚没有拒绝,双眸曼睩着她。
但绪芳初显然是高兴得太早了些,不到戌时,太极殿上那位见风使舵的老内官便来了,摇着他那柄毛糙的塵尾,眼角纹里满是岁月的沉淀,“绪医官,陛下催老奴来请了。”
正在月光下的庭院里练习扎草人的绪芳初,险些翻出白眼,真的不是很明白,他这会儿不和他的美人被翻红浪,他来找太医看病?
看什么,难不成阳瘘了么?
绪芳初气恨得将一根针重重地扎进草人的胸膛,口中道:“来了。”
收拾了医箱,命苦地与礼用走了,临去时,朝绪瑶琚递去心碎的眼神,让她好生将养。
她治疗阳瘘没好法子,唯有一根针从那恶龙身上狠扎进去,把他疼死才好呢!
礼用引她前往的,却不是太极殿,而是望舒殿。
此时同云淡淡,微月昏昏。
绪芳初亦步亦趋地迈入望舒殿,只见食案边上已经坐了两人,小的手托香腮,百无聊赖,大的眉目沉凝,身形如笔直掼入地下的矛戟。俩都在等人。
他偏沉的目光闻声撞向她的身影,在瞥见她的一瞬,呼吸微凝。
她今日来时突然,未曾准备平日里所着的医官装束,而是换了寻常钗裙,玉兰色的绫绸缠花葡萄纹齐胸襦裙,楝花色广袖长袍迤逦曳地,步摇珠珰,煜煜垂晖,衬得她的肌肤愈发雪白浓艳,有着潋潋初月般的静姝之美。
他看了数眼不错目光,直至她行至近前,萧洛陵垂了眼睑。
绪芳初见到他甚是尴尬,上回拂袖而去,惹怒了他,眼下连招呼都不知要不要打,行了一礼之后,见他也不给反应,便转而去与小太子殿下说话去了。
萧念暄看向沉默地布着碗箸的阿耶,“阿初,今天的菜都是阿耶做的,有我们最喜欢的鸭肉哦。”
绪芳初低眼一看,眼前白灼鸭肉、香葱烤鸭肉,白灼鸭肉用存放过秋的荷叶包裹着,清香扑鼻,香葱烤鸭肉配了一套面饼,油光温润,还有两道清炒小菜,荤素齐全,一碟油炸盒子,看着也色泽透亮,卖相堪为上品。
更周全的是,除了佳肴,还有糖水,姜蜜水与紫苏饮子都是她的心头爱。
但奇怪他今夜像被扎了哑穴似的,沉默不说话,只一味布着碗筷,目光也半晌不落她身上。
呵呵。
他心虚了吧。
当着孩子的面,不敢承认他思想那么龌龊!
布完了菜,才不过抬眼,看向她。
她正低头侧坐着与孩子说着话,脸上是柔和的光晕。
试图从她的脸颊上窥见质疑、不满、怒意等情绪,结果只是徒劳。
他真是,也不知在期待些什么,自嘲地折了下唇角,未曾言语。
耳中清楚地听着他们谈话。
“阿初你吃这个盒子鸡丝,里面都是香油和鸡肉,还有菜丝、萝卜丝……”
“这个是好吃的。”
“你再吃这个烤鸭肉,阿耶涂了蜂蜜,好香好香。”
“这个也是好吃的。”
不知不觉,绪芳初的小碗,已经被美食堆成了山,她都来不及下箸子。
她诧异地看向尊贵的陛下的那只碗,里边什么都没有,他在那独自用食,一句话也不曾说。
真是转了性了不成?她荒谬地揣测。
极力克制着呼吸,不释放出办法危险的气息。萧洛陵用了一些餐食,始终未曾再看绪芳初一眼。
多看一眼都恐自己忍不住。
秋狝之前,她应许过什么,他没忘。
他始终不肯让自己的视线往今夜盛装而来的她身上掷去一瞥,担忧自己偏嗜她那双不断翕动轻颤、花苞般开阖的朱唇,再看一眼他的暗欲将无所遁形。
晚膳用到一半,一道柔弱的软嗓轻轻响起:“我,我来得不凑巧了。陛下,她们说,你在这里。”
绪芳初和萧念暄两脸怔愣,拨饭的手停止了动作,一致地回头看去。
少女为了在宫中行走,她脱去了素服,换上了一身色泽清雅的罗衫,娇怯温婉,乌眸若玉,不安地发抖,声线亦是紧绷得发颤。
“对不起,我,我只是找不着陛下给我的那盏灯了……”
绪芳初与萧念暄一致地看向萧洛陵。
萧洛陵皱了长眉,终于与绪芳初对视,不悦地对平夕朝道:“让礼用再给你拿一盏。”
绪芳初看了一眼可怜的、似乎仍被蒙在鼓里的奶团,默默叹气。这夜里,这个玉软花柔的小娘子来向他的阿耶要灯,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们晚上本来一直在一起,说不准,该做的不该做的早都做过一遍了。
怪不得对方今夜举止有异,原来是,呵,出于男人的劣根心理,一面理直气壮干着“红杏出墙”的事,一面怀揣对所谓“大房”的不值钱的愧疚。她那个阿耶不正是如此么。
平夕朝久不愿去,目光在殿内停驻,尤其是对绪芳初,她不禁讶异地观察着她。
她似是不明白,为何望舒殿内会出现能够与陛下父子同席的女子。
被她这一看,绪芳初脸上其实也火辣辣的,那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又回来了。
无他,终归适才与萧洛陵翻云覆雨的是人家小娘子,她这个没甚大用的医官坐于此处实在有失妥当,正要委婉地提出自己吃饱了,那女子已是轻轻咽了一下口水。
声虽不重,但绪芳初捕捉到了,暗忖:让人家干了体力活,连饭都不放啊?
“用晚膳了么?”
男人清冷的声线响起,虽是在对平夕朝说话,双眸却一错不错地盯着对案的女子,知她心肠百折千回,独无一种是对他的在意。
平夕朝以为她也将得到这样的“殊荣”,素白柔润的脸颊犯出桃花色的红晕,溢出些微激动之色,“还没有。”
她正要近前。
萧洛陵偏眸,看了一眼礼用。
礼用是何等心思玲珑的人物,立刻便有所领悟,折腰上前,笑脸迎人地为平娘子引路:“膳房有现成的吃食,娘子请随奴来。”
与平夕朝一般怔愕的,还有停了用膳的绪芳初。
他没有变更意思,只是在等她离开。
平夕朝黯然了眸光,眷恋不舍地将目光从萧洛陵身上收回,低头望向脚尖,口中应了一声“是”,便与礼用一道离去了。
绪芳初一路目送平娘子背影远去,消失在殿门外的夜雾之中,乍闻耳畔一道沉音,含了几许哂意:“朕看爱卿自己甚是中意平氏,不免有些以己度人了。”
绪芳初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急忙反驳:“臣断无此好啊陛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遇到美人多看了两眼也是罪过?
绪芳初一说完,便想到这还是当着孩子的面儿呢,说这些四六不着的,他们这对爹娘是怎么当的?
果然萧念暄听不懂,他好奇地问:“那是谁啊阿耶?”
萧洛陵语气清凉:“他们说,是节度使的遗孤。”
“他们说?”绪芳初不解。
天子抬眸,睨了她一眼,“朕适才只是在太极殿盘问她。”
不过送人走时,见夜路黑,让礼用给她拿了一盏灯。
绪芳初也好奇,他说的节度使,应当就是指的平善。
老实说一直到现在,绪芳初都怀疑平善是萧洛陵加害的。若那位娘子真是平善遗孤,萧洛陵为了掩人耳目,定是会抚恤优待的。
她心下亦有几分好奇,“陛下可有审问出所以然?”
萧洛陵曲指,眼睑下垂,为萧念暄盛汤,淡声:“无论如何问,她始终怯弱不答。问不出所以然。朕已派人去查,查有结果之前,将她先放到延宁宫住着。”
“若真的是呢?”
“敕封。”
也不说敕封个什么,绪芳初眼眸微动。
忽听他薄唇轻掀开,瞥眸视她红唇。
“乡公主。”
绪芳初没想到自己的确会错意了,天子并未相中那位美若天仙的平娘子。若将平娘子封为公主,则是明晃晃地意在照拂平氏后人,认下平娘子为义妹,别无他心。
不过很显然,他出身陇右,身后军力半数来自陇右集团,若能与平家结亲,对于抚定陇右军有极大的好处。这般巨利在前,他居然都能忍下?
绪芳初为自己惶恐,也倏然明白过来,他这般好色之人,现成到嘴的鸭肉都没吃上一口,岂能功亏一篑,去另外再煮顿鸭子?
“若是,查知那位平娘子并非是节度使后人,那她……”
绪芳初不知怎的竟多了一嘴。
他语气如常,透着些微阴郁森凉:“自有去处。”
所谓“去处”,自是只有黄泉路了。
对于这位心狠手辣的新君而言,送一位娇滴滴的娘子上西天,也是可以这般冷静无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