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芳初偷觑了一眼, 对方衣襟散乱, 一身中衣胡乱地掩合, 胸膛间那宛如恶龙游动般的疤痕,伴随胸肺起伏而昭昭显现,骇得绪芳初急忙又低下头。
“陛下玉体康安!”
绪芳初紧忙拜伏行礼,以乞恕罪。
萧洛陵幽冷的目光看向她身上瑟瑟发抖跪下的老内侍,碎裂的瓷盏就在他的膝下, 凉透的茶汤流得到处都是。
礼用被看得浑身惊颤,过于想要进步,此刻方知晓惹下了大祸。
苍天怜见,他实在是算准了日子,知晓绪医官今夜要来为陛下侍疾,才准备的那盏热茶!
“你在朕的茶里下了什么?”
萧洛陵冷冷一句质问,满殿噤若寒蝉。
阶下的平夕朝梨花带雨,哭得情真意切。
绪芳初也倏然吃惊,侧眸飞快地偷瞄了礼用一眼,方知自己完全是被这个喜欢自作聪明的内官连累了。
对方一次次逾越规制,迟早有翻车的一天,果不其然这天来了,他竟敢在陛下喝的茶里动手脚,这不是没事作死么。绪芳初习惯了死道友不死贫道,这么一会儿她的心情已经平和了许多,至少挨罚的不会是她了。
礼用欲哭无奈,瑟瑟回话:“回陛下,老奴见陛下昼夜伏案,担忧陛下熬坏了身子,在陛下的养神茶里,多下了、下了肉苁蓉和淫羊藿……”
萧洛陵脸色郁寒:“绪医官,这两味药的药用是什么?”
绪芳初早在听到那两味药的时候,便惊得掀开了唇皮,目眦欲裂。
转念又想到大监适才说陛下在她身上留了一盏茶的时间,前后串联,忽然明白是怎么个事了,她又气又急,浑身发抖,脸颊也犯上红晕,不敢欺瞒,叉手回道:“肉苁蓉有润肠通便的作用,淫羊藿有祛风除湿的功效,但这二者合之,却是治疗阳瘘、不举、不育的良药。”
“……”
萧洛陵的脸色更是森寒,近乎切齿。
阶下跪了的老内侍简直已经引颈就戮。
雷霆般的暴喝砸向耳鼓,吓得老内侍惊魂未已。
“拖出去,三十大板!”
礼用已经快要五十岁了,这把年纪,怕是自己扛不住这么多板子,他慌忙要请罪求饶,口中直呼:“陛下!老奴该死!老奴自作主张,以为绪医官今夜定来侍夜,准备了药茶,不知撞上平娘子,老奴该死!”
这狗奴才,全然不知是何处触逆了自己,萧洛陵铁面无情,着令左右,将这个号哭不止的老内监给拖了出去。
礼用还在不停告饶,惨然凄楚得令人不忍。
绪芳初也不禁递上膝盖前行了半步,为这个虽然爱拉皮条但平素照顾过自己的内侍求情:“陛下,大监年事已高,三十板子挨完只怕月余下不得床,若不然改罚别……”
萧洛陵睨向她,眸色冷冽,绪芳初讪讪闭口,心想自己也已经是泥菩萨过江,怕是没那么大实力让陛下改变主意。
萧洛陵震怒之下,胸膛的起伏更加急遽,吃了那茶汤之后,腹内躁意上涌,渐渐愈演愈烈,仿佛恶兽自他本就压抑脆弱的神经上不断地挑衅,尤其在瞥见阶下青衫褶袍的女医官时。
连迫使自己不去注意她都无法做到。
今日他原本正要浴身冲凉,平氏却未经通报突然闯入。
平氏目下仍有节度使之女的身份,与陛下极有渊源,宫内所有人均知晓这一点,对她在大明宫内行走并不敢多加拦阻。
她原本不得召,只是在太极殿外候着,听了殿内的水声,发觉无人伺候,竟乘人不备溜了进去。
萧洛陵将要浴身时,听闻槅扇外似有脚步声,以为是宫监自作主张进来伺候,不想竟听见她软软的语调,“陛下……”
她跪在外边,请为他沐浴更衣。
萧洛陵褪了一半的衣衫急促笼上,他心神不快地锁了眉宇转出净房,只见胆大的女子已经跪在了阶下。
“朕沐浴时无需人伺候,即便用人,也用不上你,何事。”
平夕朝含泣说道:“奴家心知,陛下疑我并非节度使的女儿,奴家只是桓氏兄弟设下的骗局,是一枚随手可弃的棋子。”
萧洛陵冷然:“是。朕确有此疑。但朕上一次问你,你并不肯说实话。”
“实话是奴家也不知自己的父亲究竟是谁,自小,我与母亲相依为命,仰赖二舅度日。二舅为了得到一笔聘礼,逼迫我母亲改嫁,母亲不从,被舅舅与舅母逐出了家门,我们便流落在云州,靠着做绣工讨生活。母亲从来也不曾对我说过阿耶的名讳。桓将军找到我,说是我节度使的女儿,我惊喜,也惧怕,我不知他们说的是不是真,只是,求陛下明察,小女已经实在没有了栖身之地!”
萧洛陵示意她不必一直跪着,起来回话,平夕朝并不肯。
“你说的,朕会去查。”
“不,”平夕朝摇头哭泣,“陛下查了,若查知是真,小女自然还能有一条活路,若查知,小女只是被桓家利用笼络君心的棋子,小女还能活命么?”
她倒是通透。听她之言,她似是无辜的。
萧洛陵端坐于御案之后,端起礼用沏的热茶吃了一盏。
就是这一盏茶,入腹之后,不过须臾,腹内便如着火般,窜起一股难以自控的躁意,他几番试图调息压下,可那股躁意沿着四肢百骸向经络里流通,令他目光亦有一丝涣散不清,就连阶下跪着的女子,也无端地觉得顺眼了起来。
他意识到茶汤兴许是有问题,皱眉便要让平夕朝离去。
平夕朝却在此时吐露她的心声,语调婉婉上扬,细若游丝,“陛下,夕朝无依无附,飘蓬一般,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得以栖居的瓦檐,求陛下怜惜,予奴家心安……”
他怜惜不了她分毫,这女子所要的,实在甚大,若只是一片瓦檐,赐予她也罢,若是要占据他的卧榻,那是痴心妄想。
他吃了那盏茶,头实在是阵痛,几处穴位都开始闷跳。此类手段倒不是第一次领教,好在他颇有心得,勉力压下,打算叫退了平夕朝去沐冷水澡,外头却传来了动静。
他耳力好,听到了绪芳初的声音。
那股灼热翻绞的火意终是再难按捺,他伸手烦躁地打碎了碍眼的茶盏,叫了人进来。
往昔她从不这般准时,因此他以为还有些时间,可以待他处置了平氏,沐了冷汤,冷静下来之后再接见她,但今夜偏巧是这个时辰,被她碰得正好。
他要她进来亲自看一看,殿内什么也不曾发生。
“平娘子。”
唤的平氏,目光却凝于青袍白幞的女郎身上,炙热强烈。
萧洛陵强捺着自己不去看她的芙蓉花面,不去看她医袍衣领之间泄露的大片欺霜赛雪的肌肤,屏息不去嗅她衣衫发间不停发散的香药气息,强逆自己的眼光看向平氏,脑中却时刻闪过她的绿鬓青衫,全是她宛如琼花照月的容颜,他的吐息声不觉压得更沉,沉而蕴火,难以找到一个宣泄口。
半晌,平夕朝才听到陛下对自己道:“欺君之罪,你当知晓。若查知你冒充节度使遗孤,朕定是不容。下去吧,从今往后未得朕传召,不得靠近太极宫半步。”
平夕朝告罪,瞥眸看了一眼身旁也一般跪着的绪芳初,眸中略过一丝诧异,她不太懂,同样都是年轻女郎,容色相差无几,陛下为何独对这名医官似有青睐?
但她没说别的话,应了命令,面色发白地退了出去。
绪芳初以为,太极殿内出了这么大的事,陛下今日龙颜大怒,说不准是不要自己伺候了的,正也期盼着他派个人将自己也如礼用那般拖出去,谁知君心难测,他向她道:“别跪了,到朕这里来。”
绪芳初惊得手脚发颤,似是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寸步不离地粘滞于她的面上,被盯了的脸颊宛如烤着火。
她仓促站了起来,因跪了太久膝盖有些打飘,伸手捂了捂衣袍,颤巍巍地朝前走去,迈上台阶,到了御案前便不敢再动,唯恐亵渎天威,腕骨却被他猝然握住。
她身子不着力,被他拽上了龙座,这可是雕龙大椅,绪芳初如小鹿般惊惶欲逃,可逃不了半点,他摁住她腰,灼热的吐息,浮出一丝情迷的视线,藏也不藏地尽数打在她的身上。
她坐在了他的腿上,仍如前几次那般,笼中困兽似的,无计可施。
“身上怎么湿了?”
他一声亲切的问候,却让绪芳初浑身冒鸡皮疙瘩,尽量不去看他,但青衫医袍之下,膝骨又似被他的长腿不容拒绝地抵住了,才别过眼睑,忽觉腿上一阵发紧,她忙又错回视线,皮笑肉不笑地奉承于他,露出讨好的笑容。
“臣,忘记带伞了,陛下,您今夜若是不待见臣,就请放了臣回去歇息,臣想更衣了,臣这湿衣……”
“就在这更吧。”
她的话没说话,便被他淡淡的声线打断。
绪芳初愕然:“陛下?这,这恐怕不好,臣怎能在太极殿更衣,何况臣,臣也没带更换的医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