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在长安被封禁当晚, 绪廷光一家便首当其冲,被叛军围堵戒严得犹如不透风的铁桶, 整整三日过去,不与外界通信。
幸亏李衡月主持中馈料理有方,家中尚有余粮,靠着省吃俭用还能捱过些时日,但总这般也不是事儿,余粮早有耗尽枯干的一日,若那时封禁还不能解, 阖府上下都要喝西北风去了。
尤其外头风声紧,说不准叛军随时就要打进来, 这当口人人自危,生怕那些陇右枭雄趁着长安尽在掌握杀尽大员家中, 将他们阖家屠宰。
李衡月整日里愁眉不展, 以泪洗面, 时不时望着如热锅蚂蚁的夫君欲言又止,忍到了第三天,她终于忍不住了,飘然下了胡床, 大声道:“不行, 三娘还在禁庭, 我得想个法子, 接她出来!”
她说要便要冲动地不计一切地往外闯,惊动了绪廷光,急忙拉扯住夫人,“夫人!勿要冲动!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李衡月急得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两只肘子哐当凿向绪廷光的胸膛, 直将这个疏于锻炼的二十年老文臣砸得呜呼哀哉连连后退,摔倒在地。
“孩儿不是你生的,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当然可以高枕无忧!我等你了三天,给了你三天的时间想办法!你想了个什么辙?”
“那是我不愿想办法么?这些叛贼,个个都是从西北沙场,靠着真刀真枪打杀出来的战将,哪一个手底下没染过上万人的血,我们能逞什么英雄?一个不慎,就是举族歼灭的下场!夫人这会儿冲出家门,等待你的就是数十把屠刀!”
李衡月哭泣中,泪水涟涟地往下落,“那还不如,不如投了降,向他们投诚,说不准还能苟延活命……”
惊闻夫人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语,绪廷光刚刚捂着疼痛的胳膊站起来,惊得一个箭步窜近前捂住了李衡月被泪水染湿的殷红的唇,“此言大逆!”
李衡月一把推开他,恨恨地跺脚背身,“大逆?都落到这步田地了还谈什么大逆,陛下自己好高骛远,落得长安空城,将空门都送到别人手里,现在人家马上就要打到大明宫,骑到那个三岁小儿的头上,把他从御座上赶下来了!我还有什么怕的!皇帝看着是回不来了,就算他回来,也远水救不了近火。当初夫君可以见前朝风雨飘摇,向陇右献关,如今为何又不能识些实务?”
这话越说越犯上,幸而左右无人,没有人听见。
绪廷光急遽地喘了几口粗气,扶住胡床边的木施,咬牙切齿但又语重心长:“夫人!你当我绪某就是这样一个看风使舵见机行事的墙头草!难道当初我是纯为了一家老小活命,才向陛下开的城门,迎的陇右军入关么?”
李衡月怔怔地望着他,泪流满面,哽咽着捂住了嘴。
绪廷光到底是心疼,上前握住了夫人的手,稳稳攥紧,徐徐又道:“前楚国君不仁不义,倒行逆施,致使民怨沸腾,道路以目,可是自从新皇驾临含元殿,这一年以来,陛下勤政爱民,席不暇暖,墨突不黔。是那北地而来的獍枭,忘恩负义,怀揣狼子野心趁虚而入,意图颠倒朝纲,我岂能容之?我恨不得,提起刀去砍杀了这些獠子!可惜生作文官,便是去了,也是白白枉送性命。”
李衡月心底何尝不知,夫君说得有理。
“可是我儿……”她恓惶不已。
“那也是我的女儿!”绪廷光长声说道,他用了几分力气,执拗稳固地握紧夫人的手,“我何尝不想救她性命!三娘与四娘都在宫中,可你要知道,绪家难道就一定比大明宫更安全?就算救得女儿出来,又要将她们安顿在何处?”
李衡月哽咽了:“我只想,一家人,纵是要死,也该死在一起,躺在一处!我可怜的三娘,自打入了宫,就没与我见上第二面,反贼要是攻进了大明宫,势必会屠杀,那还有我三娘的活路么?”
说着说着,李衡月哭得是更凄紧了,豆大的泪珠颗颗往下掉落,滴在绪廷光的手背,烛泪一般,有些烫意。
绪廷光咬牙,再一次心狠:“一筐鸡蛋,装在一个篮子里,一损俱损,一个都活不了。反贼如果屠城,先屠了绪家满门,那比攻打大明宫容易!再说,这输赢尚无定论,我们一家还不一定要死。”
李衡月眨巴着泪眼,错愕地仰起眉梢,发觉夫君果然比自己冷静许多,有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她向来是个守规守矩的妇人,对夫君也百依百顺,发觉一向也十分怕死的绪廷光这回竟没那么畏惧,从头到尾似乎都只是自己一个人在号丧,她也终于冷静了少许。
冷静之后,便是困惑。
“夫君的意思……”
“我的意思,我们这位陛下,绝不是志大才疏的平庸之辈。先前陛下屡次太极殿召我议事,言辞之间我就似有所察,陛下对跟随他入关的陇右旧部并不是完全信任,你想,既然陛下心里已有疑窦,又如何会放心在朝政不稳的时候亲征蜀中,还抽调了京畿重兵,留下长安这偌大空城?”
“你是说,陛下在唱空城计?”
绪廷光沉吟道:“我看,陛下这是在钓鱼。饵料下得又足又饱,就是急了一些,原本我以为三大国公不至于就头脑发热地跳反,没曾想这些武夫,脑子真是憨直得吓人……”
听绪廷光这么一分析,李衡月的理智逐渐恢复,确实这里头有古怪,“只是,这些也只是夫君的猜测,万一陛下真就是离了长安,真就是没有预料到三大国公会举兵谋反呢?”
绪廷光道:“再看几天就知道了,朝廷军攻打蜀地是手到擒来,过几日得胜的消息传回,会逼着反贼不可能再犹豫。是反是和,他们必须拿一个主意了。”
绪廷光相信,只要三大国公及时回头,以陛下与他们的香火情,这些人定能留得性命在,但若是这些人为了眼前的巨利失了理智,执意犯上谋逆,那横在前头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现在三大国公围剿长安,还有一个糊弄人的名目,如果他们愿意回头是岸,只说城内奸细已除,撤除对南衙和长安各坊市的控制,陛下虽然不会相信,但也能立足于这个名目给这几个国公留足一些体面,不至于处死。
端就看这些人有没有脑子了。
*
大明宫平静了数日之后,一波骇浪猝不及防袭来。
鲁国公府向大明宫太医署传信,道自家小儿突然口歪眼斜,需要太医署医官前往治疗。
但鲁国公派来之人,点名道姓,只要大明宫的绪医官,绪芳初。
说是因听闻绪医官在太医署兢兢业业,针法出众,曾为太子治病,也曾为陛下侍疾,是陛下最为信任的贴身医官。
消息才传入大明宫,小太子便紧紧地抱住了绪芳初不肯撒手,“阿初你不能去!”
他已经没有阿耶了,不能再没有娘亲。
大家都说,国公反了,其中就有胡伯伯,可萧念暄真的不愿意相信,胡伯伯会想要杀掉阿耶,也杀掉暄儿。
萧念暄用力缠着娘亲,绪芳初也无奈,心更是沉入了谷底。
这个时节,鲁国公这一招,实同于威胁,大明宫外戟刃森寒,数以千计的叛党枕戈待旦,一旦她说出一个“不”字,几乎不必怀疑,外头那些人定会群起而攻。
绪芳初的手心俱是凉汗,她将萧念暄慢慢放置于地,轻声对孩儿说:“娘亲是给你胡伯伯家里的孩子看病,看完就回。”
萧念暄心里很不安,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娘亲走。
这时,晚晴进来了望舒殿,引进了一名身披白袍、面遮轻纱的女官。
“三姐姐?”
瞧见绪瑶琚的第一眼,绪芳初便已认出,阿姐的身形她实在再熟悉不过。
绪瑶琚肩背上挎着一只与她那只一模一样的医箱,衣袍与幞头,都是统一制式,不同之处在于,衣袍胸前的名字,题的是“绪瑶琚”的字样。
她侧目,语气温和,波澜不惊:“我与绪医官有话相谈,烦请命人,莫要靠近望舒殿。”
晚晴应了一声,带领诸位宫人一齐退下,阖上了殿门。
“阿姐,”绪芳初前行数步,见绪瑶琚见面纱揭开,露出面纱下莹白丰润的容颜,“你怎会来?”
绪芳初惊奇。
绪瑶琚将箱笼摘下,边取边道:“时间紧迫,阿初,将你的衣袍脱下来与我更换吧。”
绪芳初一怔,短暂两息之后,她蓦然间明白了绪瑶琚的用意,当即深吸口气,厉声遏止:“不行。”
绪瑶琚抬眸视她,语气平常:“我并不是在与你商量。”
阿姐要代她以身涉险,去赴国公府之约,如何可以。这本是她自己的劫难,她不能将自己的劫推到不相干的人头上。
“绝不可以。”
“阿初,”绪瑶琚的手指抚过了衣袍上的暗扣,已在慢慢地解,她微微仰高雪颈,边解着襟口边说,“鲁国公为何点名要你?你难道不清楚?”
绪芳初错愕地凝视着三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