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息之后,他确认了他们母子的无恙,调转笼头,下达命令,将所获战俘推出青龙门,午时一到,枭首示众。
叛军的头目将被枭首,至于那些追随盲从的叛军,也被缴械,将被暂时收监,再行定夺。
总之这么一场声势浩大危及长安的叛乱,竟就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圣明天子御驾亲临,平息反叛,引蛇出洞,大获全胜。
绪芳初在惊愕他的突然出现很久之后,也倏然明白,亲征蜀地或许也只是一个套,那些死亡的流言更是无中生有,是他亲自散布。
为的是揪出陇右集团里心怀叵测、藐视天威的反贼,趁乱将之一网打尽。
绪芳初松了双臂,站直了身体,唇瓣微翕。
怀里的小崽子等桎梏一松,他包着热泪朝阶下的阿耶飞奔了过去,口中不停唤着“阿耶”,直至来到了马下。
早已下了飒露紫就等儿子投怀送抱的萧洛陵将小崽子一把搂入怀底,“我儿。”
没有一刻不在想着这小家伙,真是惦念不已。
萧念暄从阿耶怀中揪起小脑袋,确认眼前的就是真实的阿耶之后,小嘴唰地一扁,用一股绪芳初觉得狗男人极其活该的声量,对他阿耶发动声量攻击,“阿耶呜呜呜……”
萧洛陵听着他的嚎啕声,却是温柔欣慰地轻笑,大掌罩住孩儿颤栗个不停的背,低声哄:“阿耶几时打过败仗,你怕什么?跟你说过的都忘了么?”
不过只有儿子投怀送抱,似乎是少了点什么,某些人木头桩子似的戳在那儿,面对这次他的“死而复生”表现得极其无动于衷,让人好生失望。
萧洛陵仰起眸光,含笑望向重重丹陛之上、巍巍宫宇之前风姿皎皎的女郎,她却只是向他轻扯了下唇角,哂然地沉沉地呼吸了几口,便转身向太极殿收拾行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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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萧狗准备迎接阿初的铁拳~
第57章
绪芳初疾奔回太极殿, 将只是简单寄存的几件衣物利索地收拾起来,心里似是被某种无名的情绪填满了, 梗在心肺里,咽也咽不下,发也发不出。
她飞快收拾好行囊,立刻就要滚回自己的太医署,这时,一只骨节修长的手压向了她的手背,制止了她的去势。
臂甲之下, 那只裸露出来的手,手背上充斥着崩裂的血痕, 一道一道纵横交错,甚至还未来得及简单处理。
绪芳初屏住气息, 来自身后的沉嗓传入耳朵, “这么着急, 往哪里去?”
她试图抢夺回自己的包袱,发现她的抢夺根本只是徒劳,争不赢他,她郁闷地撒开了手, 任由包袱坠地。
“陛下是觉得戏耍反贼很好玩, 还是觉得戏耍了臣很好玩?”
他不解:“何出此言?”
萧洛陵微微俯身, 擦干掌心的血迹, 用恢复白净的手捧住绪芳初柔嫩香软的右脸,眉目轻舒:“多日不见,怎么脾气像是大了不少?”
绪芳初别过脸蛋,避开他的抚弄,心悸地诘问:“陛下瞬息之间便已平叛, 好大的功业,臣当真是要贺上一贺的。”
“别阴阳怪气。”萧洛陵蹙了眉。
“臣不知死活,”绪芳初深吸一口气,“为了陛下的嘱托,为了看顾殿下,臣鸠占鹊巢,虽说只是权宜之计,但也罪该万死!”
她如何能心平气和?
得知这一切都是早有预谋,都是俱有安排,都是谎言,却骗得不知情之人,为之忧虑、惊惧、不安,为之崩溃、离散、反复煎熬,他呢,运筹于掌,将所有人玩弄得团团转。
对高高在上傲视六合的陛下而言,这实在是一件再有成就感不过的事情了。
就像他明明早就知道她是暄儿娘亲,但从始至终都不说,只是猫拿耗子似的戏耍她一样,要她如何能忍?是可忍,孰不可忍。
萧洛陵闻言,掌心再度捏住了她的右脸颊,指节合握,迫使她抬高视线,谁知她竟也反抗着,不肯看他一眼,他不由感到疑惑:“有话好好说,这是怎么了?朕伤口还在渗血便来见你了,你就这副态度?”
绪芳初咬唇,身居下位,她自知能这般,用肢体和眼神表达不满就已经算是恃宠生骄了,不该再放肆忤逆帝王,可她就是忍不住,颤栗的唇溢出些许暗哑的沙沙声音:“别人都会说,陛下运筹帷幄,良计引蛇出洞,武力歼灭叛逆,文治武功,肃清朝堂。多么英明无畏,杀伐果决,可是……我阿姐呢。”
他面色稍滞。
绪芳初寻了一息空隙,咬唇趋近半步,换他后退半步。
她含恨道:“鲁国公要人的时候,陛下可曾想过,臣会赴险?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些在陛下看来,大抵都是不重要的罢!臣也自知,与陛下不过是相识一场,要说做了陛下的什么心里人,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了,那就请陛下,莫要如此,分明凉薄,却还要让臣对陛下自诩真情的眷顾感恩戴德。臣分得清人心。”
没有人会选择她的,尤其在面临利益在前时。所以从以前到现在,绪芳初一直坚定地认为,她这辈子一定要靠自己,一定要靠住自己!
萧洛陵的脸色几变,似是隐怒,但瞳眸中亦有几分怜爱之色,手背又因攥紧渗出了些血迹出来,这让本要握住她后颈俯身拥住她抚摩的萧洛陵终止了这一想法。
他撤离了指尖,望着余怒未休的绪芳初,低声说:“晚间有庆功宴,你阿姐无恙。你来便知晓了。”
恕她对这种庆功宴没有丝毫兴趣!
绪芳初抬腿欲走,忽又听见他说“阿姐无恙”,她方走了两步的腿又没出息地死死按了回来。
萧洛陵长呼浊气,手掌按住了腰间的盔甲,向殿上台阶便坐倒,似脱力了一般,朝她抬眸暗声吩咐:“医箱带了么?给朕包扎一下。”
这时,擅长审时度势的大监又率人进来了,小心翼翼、有条不紊地开始为陛下解甲。
这甲胄一解,露出盔甲之下雪白的中衣,但见衣衫间血迹斑斑,暗红扎眼,骇得礼用倒抽凉气,大骂反贼忤逆,竟敢刺伤陛下,简直是禽兽不如。
萧洛陵笑回礼用:“省了。何况这血有一大半不是朕的。”
礼用转而又赞:“幸而陛下武功盖世!这才剿灭了贼人,老奴这些时日都吓坏了,幸得陛下回来了,老奴差点儿就要追随陛下而去……”
萧洛陵反问:“当真,你从来没有想过向桓氏兄弟倒戈?尤其是在朕传出死讯的时候?”
礼用才捧了一身沉甸甸、血淋淋的盔甲正欲佝腰退下,闻言大吃一惊,慌不择路地跪倒在地,口中惊呼:“陛下!老奴一片冰心呐陛下!天日可表呐陛下!”
说着就要哭出血泪来,萧洛陵懒得听,拂了拂手道:“得了,下去吧。”
礼用终于把心揣回了肚子里,呼出一口浊气,“哎”一声应下,抱了那身染了血的裂甲出了太极殿。
原本伫立的绪芳初,见他伤势的确不轻,仍往外有血丝涌出,她沉默着咬住了下唇,将医箱打开,取出里边的金疮药、剪刀与纱布,开始替他处理伤口。
萧洛陵将带血的中衣解开,露出坚实魁硕的胸膛,在那肌理起伏、线条狰狞的肌肉上,本就盘踞着一条长达数寸的旧疤痕,这旧伤愈合不佳,结得疤痕丑陋而凶恶,直逼人眼。
除此之外,这一次他的腰腹处又多了一道刀痕,他全身上下也就这道刀痕需要仔细处理,旁的都是些微表皮之伤,看着厉害,实则她平日里拿刀削个水果也能造成差不离的效果,绪芳初蹙眉,拿了绷带只专注地处理那一道伤口。
出于医德,她现在还能按得住火气帮他料理外伤,已经很不错了。
萧洛陵将身体微微后仰,看着她埋首为他料理伤势。
殿内扑入白昼明灿的阳光,照着她身影四周仿有游丝浮动,发丝之间满是熠熠的明晖,周身的那股气质若珠玉般高华而灼眼。
仿佛只是看着她,心底便有一股说不出的满足感,这种满足之外,甚至更滋生出不能为人道的窃窃之欢。
仿佛私自偷盗了连城之璧般,对这样的宝物据为己有,无边的窃喜之中,又有一分唯恐失之的惶惧。
复杂,浓烈,忽上忽下,时喜时忧。这种感觉,他亦是第一次如此明晰刻骨地领会。
萧洛陵低头看着,腰腹的伤处被沾酒的棉絮擦拭,又落了金疮药粉,其实甚痛,但这种疼痛没令他有半分悸动,反倒是她,只是眼睛看着,心跳便似按捺不住怦然。
“今日一句话都吝啬对朕讲了?”
见她只是出于医者的身份专心地替他处理伤口,一言不发,萧洛陵先沉不住气了。
绪芳初垂眸替他缠腰上的绷带,缓言:“陛下说笑。”
萧洛陵皱眉:“怎么变得这么生疏?朕赢了,护住了长安城,护住了你与太子,不该值得高兴么?朕已说过了,你阿姐无恙。长安也未曾因为此战有平民死亡。”
不过最后那句他说着也亏心,伤亡虽微乎其微,但并非没有,只是朝廷会给予抚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