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杆御笔都被纸页挠秃了。
在这种情境之下,那臂伤怎么可能不发作?
太极殿有召,绪芳初立刻便熟练地弯腰去收拾医箱。
内监压根没在意绪医官的动向,朝着三位医正揖了揖手,清嗓道:“陛下有召,请林医正与李医正立刻随同奴婢前往太极宫。”
召见的是两位医正。
不是她。
以后也不会再是她了。
绪芳初的手停在了医箱上边,俯腰的动作似是凝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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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下次见面很激烈的,所以积攒一下情绪。
第60章
下午还有课业, 但因为授课的两名教习医正奉召前往太极宫侍疾,女弟子们的功课改为了自习。
很快又要到三月一度的季考了, 季考之后便是年假,女弟子有机会回家过年节,这场休沐一共持续七日,是女弟子们翘首以盼的大日子,也是吊着毛驴前头催毛驴上进的胡萝卜。这回要是考不过,真有种无颜见江东父老的羞惭,太医署学习氛围浓厚, 女弟子温书温得热火朝天。
绪芳初也在温书,只是认真读了不多久, 便恍惚了起来,控制不住地有些心不在焉。
直至傍晚时分, 两名医正从太极殿赶回来了, 两个人俱是一脑门汗, 对人堆里正心魂不属的绪芳初使眼色,绪芳初恍若未闻,直至针科的同窗出声提醒,她终于醒回神, 看向汗流浃背的两位师长, 经他们眼神传唤, 起身离席。
自习也随之解散。
绪芳初随两位师长来到藏书阁内, 周遭无人,两位不耻下问也便能抛就面子了,“实不相瞒,陛下这臂疾实在有些难办,我俩应对这种病灶的法子, 最好的便是能够行针过穴,可陛下偏不让我俩用针……”
绪芳初怔忡,不解地问:“陛下为何不让?”
李医正唉声叹气:“谁知道啊。”
绪芳初忽想到自己往昔要给他用针时,他也是百般不让,后来倒是让了,只是行针的过程也不大愉快,他总有些紧绷。
林医正道:“不让行针,那总要按摩吧!可陛下一听说要按摩,就拿嫌弃的眼神看我俩,看得我俩浑身起疙瘩。”
就好像被他俩碰了能脏了似的。
那股嫌弃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林医正声也不敢吱,气也不敢喘,就是被人如此嫌弃了,也只得暗暗忍下。
绪芳初欲言又止。想起要说什么,又忍下了。
林医正满面沧桑地拱手抱拳:“我们实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等病症吃药的疗效不大,但那时之计,我俩也只能先开了药方,伺候陛下煎药服下了,才从太极殿里退出来。请教绪医官,往日陛下臂疾发作,绪医官是如何应对的病症?”
绪芳初神情尴尬,摆了摆手:“实不相瞒,下官也只是用在按摩科学来的法子,给陛下按摩来着。”
那人先前压根没病,或许头几次是有的,后来他便好了,只是装病,就为了召她侍疾。
林医正愕然之下,看了一眼如花似玉、肤若凝脂的女医官,又看了一眼鹤发鸡皮、脸长得茄子似的李医正,终于明白了为何陛下不让他俩按摩了。
李医正却还没明白,他一把拉住绪芳初的胳膊,“医官,还是你来救我们吧,这太极殿真不好伺候,这喝药见效慢,有没有成效还不知,陛下那胳膊不是一朝一夕能养好的,他不让我们行针,又不让我们按摩,还得是医官你亲自去——”
“不不!”一听说要让自己去太极殿,绪芳初惊惶推辞,忙挣开医正的手掌往外逃。
想自己那日逃离太极殿的时候,陛下就说过,让她永远别出现在他面前,否则——
对了,他有说过“否则”么?
好像是没有。
撂狠话,撂到一半不撂了,留下后头半截让人浮想联翩,愈发诚惶诚恐起来,生怕后头隐藏的半截是“拉出去砍了”,虽应当不至于如此,但终归也是让她畏惧胆颤。
李医正也奇怪,往日陛下召太医署侍疾,都是召见的女医官,可这回呢,却让他们俩战战兢兢地侍奉,绪医官又这般推辞,他也是有家室的人,加以揣摩后渐渐也明了了几分。
相亲相爱的少年男女,口舌之拌那是常见之事,就如那少年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柴米油盐里俱是针锋相对,互不肯让。陛下的年纪么,虽算不得什么少年了,但六宫无人,殿下生母未明,可见陛下也是罕经人事的,自然也就与绪医官有些龃龉没能处置妥当。陛下是天下共主,说的话,覆水难收,也确实,他要是不低头,人绪医官这样娇滴滴的小娘子怎么敢再主动攀附太极殿,谁的脑袋也就一颗。
难伺候,太难伺候了!李医正心里长吁短叹道。
隔日晚间,太极殿没有再来人,望舒殿倒是来人了,来请绪医官为太子殿下请平安脉。
晚晴频频相邀,绪芳初却之不恭。心想她自己小心一点,只是去望舒殿,绕道太极殿,必不会让他发现自己,总不可能他不见自己,自己也一辈子不能见萧念暄。
小家伙在殿内,盘腿往那毡毯里一坐,暖光结着桔红的晕,照在萧念暄噘得小山似的嘴巴上,照得那双肉嘟嘟的唇瓣红艳艳的,频婆果似的惹人爱怜。
“这是怎么啦?谁惹我们家小殿下生气了?”绪芳初笑吟吟抚他小脑袋。
娘亲来了,萧念暄才托着香腮,对一大桌美味珍馐叹息:“阿耶都不给暄儿做饭了。这些都不好吃。”
他是被养刁了嘴,这可真是陋习。
绪芳初想自己从小待在庵堂里,连肉食也吃不上,为了吃一口肉,还得自己学会打猎,打完了猎物自己偷偷地烹饪了享用,不敢拿到佛前来,以免亵渎了清净。就这样,她不也健健康康地长大了么。
再一看这肥嫩嫩的小太子,心想着再惯坏了嘴巴去,只怕长大了就是一个小胖墩儿,这么漂亮的五官,胖了有些儿可惜。再说他身为储君,胖得敦实可亲的,也不威严。
绪芳初决心好好地同他讲一讲道理:“但是御厨也精心准备了,只是不大好吃,但也不难吃,你不吃,难道要糟蹋了这些来之不易的粮食么?”
她想到那人的病,怕是,连锅铲都拿不起来了吧?连为儿子做饭都做不到了。第一次他让她侍疾时,还是能如常地为萧念暄下厨的。没有想到这回这么严重。
“再说,”她收回心神,强迫自己不去想,又道,“阿耶是生病了,病得不能给暄儿做饭了,你将就些,做一个孝顺听话的乖宝,好不好?”
萧念暄也知道阿耶最近病了,本来也不想闹,“可是阿耶他病了,却出去打猎了,阿娘你说,阿耶都还能打猎,也不能和暄儿一起吃饭吗?”
“这个……”绪芳初实在也没想到,他居然还有拉弓的力气,胳膊都伤成那样了。
两位医正都道严重,都道束手无策,服用两贴药是绝无可能好的。
在手臂旧疾复发,关节受限,胳膊都近乎难以抬起的境地里,他跑去打猎了?这不是胡闹么?
绪芳初终于隐隐约约意识到,皇帝的反常,只怕仍与前日太极殿他们的不欢而散有关。
萧念暄实在没有胃口,眼巴巴望着娘亲道:“娘亲,你能陪暄儿用饭吗?”
绪芳初心乱如麻地应下,用饭时,口中回着萧念暄呶呶不休的话,眼瞳却不停地望向窗外天色,天色已经这般黑浓,那人仍未肯归么?若再不回,只怕长安宵禁,他今夜只能在野外留宿了。
绪芳初的担忧是有道理的,用完晚膳,萧念暄留她在太极殿游戏,玩了一会儿的射覆,又蒙眼玩了一会儿躲猫猫,到了时辰传来打更的声音,原来三更天已到,长安该要宵禁了。
她一把扯落眼前阻碍视线的衣带,揉了揉朦胧的眼眸,“暄儿,时辰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你一个人睡吧。”
萧念暄留不住娘亲,只好眼巴巴地目送娘亲离开。
他真不懂,为什么今天他告诉阿耶,他要让阿初到太极宫来玩,阿耶就召见了卞叔叔两个人出去打猎了。
他更不懂,阿初为什么也一副不想见到阿耶的样子。
大人之间的事情好复杂,他的脑袋好痒,想半天也想不出。
绪芳初以为,皇帝应该会趁着宵禁之前赶回大明宫,结果他是一夜未归。
天子白龙鱼服前往西郊打猎,若是赶上了城门紧闭,怕是也很难回转,他干脆就歇在了山中。
翌日一早呢,回来了,只是回来的时候也不安生,整个太医署骇得鸟雀息声。
诸位太医骇得两股战战的,绪芳初身为助教也在其列。
太极宫来人说,陛下在打猎时遇到了一头饿了几天的凶蛮野兽,搏斗之下负了伤。内侍官将陛下的伤势绘声绘色地渲染了一番,接着便提走了太医署治疗外伤最拿手的医科教习罗医正。
绪芳初追了一步,想问那内侍官,陛下是伤在哪个部位,可需要缝针,那人却走得飞快,压根没给她撵上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