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芦苇荡在晨风中微微摇曳,周遭弥漫着一层淡淡的薄雾,水面映着这微光,泛起细碎的波纹,偶尔有鱼跃出水面,或是水鸟振翅飞起,激起点点涟漪,划破一片静谧。
一座木质的简陋码头隐匿在芦苇深处,几根木桩歪歪扭扭地立在水中,岸边拴着一艘乌篷船,篷布上还沾着昨夜的露水。船夫坐在船头,低着帽檐,嘴里咬着一根草梗,似乎还未完全清醒。
洛迎窗站在码头上,披着件素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抹红唇,微微抿紧,显得有些焦急。身旁的流筝和付山海也时不时朝小路的方向张望,偶尔低声交谈几句,语气中透着急切。
付山海手心里已经有些汗湿,压低声音道:“怎么还没来?”
洛迎窗的目光始终盯着远处的芦苇丛,虽然依旧面不改色,但声音里已经有了些许颤抖:“再等等。”
晨雾被阳光一点点蒸腾散去,露出了通往码头的蜿蜒小道,隐约可以望见视线尽头,风眠策马而来的身影。
只听一声马蹄,风眠□□的青骢马猛地停在三人面前,洛迎窗直直地盯着风眠,虽然没有开口讲话,但风眠却已经从她的眼神中读懂了她的意思,直接回答道:“人救出来了。”
四个人的视线相互交汇了一瞬,流筝清冷的声音便划破了雾霭中的沉寂:“走吧。”
洛迎窗没再拖延,她知道,经此一事,自己和程雪案算是彻底划清了界限,至少在她的心底,彼此已经互不相欠,便没有了再犹豫的道理。
风眠先一步跨上船头,付山海则在一旁控制着船只。
洛迎窗一手提起裙边,一手搭在风眠的小臂上抬步登船,脚下的木板微微晃动,船身随之荡起一圈涟漪,流筝和付山海也先后准备随她上船,却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呼喊。
“等等!”
一道低沉而焦急的嗓音穿透晨雾,在寂静的码头上回荡,洛迎窗的背影微微一僵,手指不自觉收紧。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仍然身着夜行衣的男人自芦苇深处骑马奔来,身上的披风因奔跑而翻飞,沾染了些许晨露,他的神色慌乱,目光紧紧锁定在洛迎窗身上,像是害怕她会消失一般。
几个人也没想到,程雪案竟然暗中跟踪风眠寻到了他们的踪迹,甚至瞒过了向来敏锐的风眠。
“你要去哪儿!”
程雪案立于马上,神态之间略显哀伤,他知道洛迎窗会走,只是不接受她连最后的道别都不愿意给自己。现在想想,原来她之所以松口同意与自己暂住平兀侯府几日,就是因为她早就做好了不告而别的打算。
清晨微凉的风拂起洛迎窗的衣角,她的眼神幽深如水,唇角动了动,却没回答。
但程雪案似是还不死心:“离开之前,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讲吗?”
第41章 挽留
已经登船的风眠见程雪案突然出现,大有要下船将人赶走的架势,不过洛迎窗却先一步跳了下去,只是回头对他们道:“我跟侯爷说几句话就来。”
随即,又递给流筝一个眼神,流筝心领神会,便和付山海一同拉着风眠到船尾去了。
与此同时,程雪案已经翻身下马,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直接攥住了洛迎窗的手腕,将人往自己的怀里拉,险些在泥潭里摔了个踉跄。
两个人走出去好远,洛迎窗才勉强甩开了程雪案的束缚,淡淡道:“时间不多,侯爷想听我说些什么呢?”
“我知道你的身世了。”程雪案目光沉沉地望着她,又补充道,“很久之前,从那场大火开始。”
洛迎窗听后却并不意外,只是露出了一道浅浅的微笑,有些自嘲道:“侯爷应该是恨我的吧。”
“我想听你像从前那般唤我雪郎。”
洛迎窗却不听程雪案岔开话题,只是句句紧逼:“你不恨我吗?怎么可能呢!如果当年不是我父亲同玄戎有丝绸贸易的往来,也不会被人诬陷他意图与玄
戎密谋造反,玄戎就不可能为了平息战事,将你堂堂二殿下作为质子送来大昭……程雪案,这些年来你忍辱负重、倍受欺侮,过得如何凄苦,三言两语怕是道不清楚。”
“你想我恨你吗?”程雪案冰冷的双眸中透着热切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洛迎窗身上,语气里比平时还要冷静,“可当年你不过是个几岁的孩童,此事又与你何干呢?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关联,你该是最无辜的受害者才是。”
洛迎窗却不想再在此时同他争辩孰是孰非,只是冷漠地抬眼瞧了他一眼,冷笑道:“侯爷留我一步,原来只是想与我说些陈年旧事。”
程雪案见洛迎窗转身要走,突然道:“为何救我?”
洛迎窗似乎心里早有准备好的答案,只是将随风飘至额前的碎发别至耳后,生疏得仿佛对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既然已经起了疑心,昭武帝便不会放过你了,而岳松照也会赶在韩煦他们返京前,暗中解决掉你……程雪案,我不想欠你的。”
“救我一命,你就忍心同我一别两宽了吗?窗儿,你舍得吗?”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再次从程雪案嘴中念出来,洛迎窗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重重敲击了一下,发出震耳的轰鸣,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砰,急速跳动个不停。
紧接着,程雪案的话再度让她颤抖的心几乎失衡。
“你既然是江氏孤女,为何会同太子有所牵连,甚至于会为了你的请求而冒险救我?”
为何与太子有牵连吗?
那些洛迎窗刻意压在心底的回忆突然间一拥而上,楼玉骨所有的柔情和体贴,以及他温和的拒绝和微愠的神色,甚至于他冷漠的杀意和果断的决绝,在那一刹都混乱地在她脑海中盘旋,十余年的陪伴和恩情,她究竟要如何割舍?她又怎么可能彻底忘却?
就在她陷入回忆的漩涡中时,程雪案低沉的嗓音在不可抵挡的洪流里,划开了一道逆流而上的缺口,带着沉稳和坚定,一字一句道:“跟我走吧。”
“什么?”
洛迎窗似乎觉得自己那一瞬加还在耳鸣中,没能将程雪案的话听清,眼神中闪过一丝茫然。
“我说,跟我走吧。”程雪案极为耐心地一字一句重复着,望着洛迎窗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破碎的神色,继续挖开了她心底那道巨大的伤口,“你就这么相信楼玉骨吗?相信他能还你父亲的清白,相信他愿意为你推翻大昭的圣意,为你江氏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洗刷冤屈吗!”
洛迎窗压抑的情绪就顺着程雪案撕开的口子,全数对着他发泄了出来:“他救了我们,单凭这一点,我就该相信他!”
十二年前,大昭王朝正值鼎盛时期,只是繁华的背后却早已腐朽不堪。
朝堂之中,昭武帝表面上尽心为民,实则因其多疑和好战的个性,致使忠臣难以得到重用,反倒让佞臣当道,趁机扰乱朝政,而常年与周边诸国的战乱,也让百姓们苦不堪言,民间哀声遍地,昭武帝却置若罔闻。
只是昭武帝对周边诸国的压倒式统治,倒是给商人们创造了诸多贸易往来的机会。
当时,江宴和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丝绸商人,他年轻有为又家庭美满,经营着一家声誉卓越的织坊,其丝绸远近闻名,商路更是通达南北,积累了颇多财富,而玄戎国就是他众多往来的地域之一。
那个时候,洛迎窗不过五六岁而已,还是个不懂世事的孩子,每日无忧无忧地同织坊伙计家的女儿流筝在庭院里四处追跑玩乐,富足而祥和。
一切变故都在风平浪静的安稳中悄然袭来。
某日夜里,江氏织坊内的机杼声尚未完全停歇,最后一批匠人忙着收拾布匹,火光在灯笼内跃动,照亮错落有致的布架和丝线。
突然间,只听得“轰”地一声沉闷的爆裂巨响,随之便蔓延开一股极为呛鼻的焦臭味,紧接着,织坊某处腾起火光,赤红色的舌头疯狂地舔舐着木梁和织布,烈焰借着夜风迅速来扩大趋势,空气中弥漫着燃烧的丝帛气息,火势瞬间吞噬了整个仓库,浓烟滚滚冲天而起。
与此同时,织坊二楼的厢房里,洛迎窗被巨大的轰鸣声惊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却只看到翻滚的浓烟正涌入房间,炽热的空气灼痛她的肌肤,窗外的光亮晃动,像妖异的红莲在夜色中狰狞地绽放。
幼小的她尖叫着冲向门口,可木门已被火焰灼烧,滚烫的门把让她缩回了手。房梁被烈焰吞噬,“咔嚓”一声,半截横梁砸落,火星四溅。
小洛迎窗被逼回角落,咳嗽着,眼泪混着烟尘滑落,一时间无尽的恐惧缠上她稚嫩的心脏。过了好一会儿,离此处最近的付山海强忍着热浪的灼烧,终于踉跄着闯入洛迎窗的房间,当时她的脸被烟熏得漆黑,眼里满是泪光。
在蔓延的火势面前,付山海不敢犹豫,当即猛地扯下窗帘裹住洛迎窗,护住她娇小的身躯,侧身躲过倾倒的房梁,毫不犹豫地从二层窗户这唯一的生路将她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