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冲冲离开中书令第的韩煦还没起轿,便直接迎面撞上了尚书令家的千金蒋熙,方才的怒火瞬间消了一大半,勉强挤出来一张笑脸作陪。
“行啦,跟我装什么装?笑的比哭还要难看,你不觉得奇怪,我还觉得丢人呢。”蒋熙摆摆手,令周围的家仆都先行离开,两个人在鲜有人经过的后墙根聊了起来,“一听说你抵达京城,我就马上赶过来了,我猜你要去见圣上是不是?”
韩煦点点头,将方才在韩家前厅里发生的争执一五一十全抖落了出来,对蒋熙毫无隐瞒。
“我觉得韩大人考虑得对,你的确是太莽撞了。”蒋熙伸手用食指点了点韩煦的额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跟侯爷从小一起长大,那是什么样的情分?你的证词在圣上听来会不会做数?别到时候没帮上侯爷不说,反而越描越黑,再给侯爷添麻烦。”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阿雪腹背受敌,我却无动于衷吧!”
韩煦一着急,说话的声量就大了些,吵得蒋熙心烦。
“我说你急什么啊——”蒋熙直接拿自己的小拳头砸在了韩煦的胸口,险些将弱不禁风的小白脸推倒,“不管真相如何,圣上对侯爷都不会再有任何信任了,甚至有可能会对玄戎发难……如果你真想保护侯爷、试图阻止这场可能到来的战争,还是速速传急报去玄戎,请他们接应自己的二殿下吧——如果侯爷能顺利出城,那大抵也是往回家的方向去了,否则只会凶多吉少。”
平兀侯叛逃的消息很快送至玄戎国,传进了程霜台的耳朵。
程霜台乃程雪
案的亲哥哥,他们的父亲病故后,他便承担起玄戎国的大任。
玄戎的寒风卷着浮雪落在侯府朱红色的门楣上,映得满庭冷寂如霜,程霜台立于廊下,披着一袭玄色大氅,手中紧攥着一封急报,指节因用力泛白,他的目光落在韩煦那洋洋洒洒写下的肺腑之言上,瞳孔微微收缩,胸口像被重锤狠狠击中。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耳畔嗡鸣作响,思绪却已回到十余年前,那个天寒地冻的冬日。
儿时,小程雪案最喜欢黏在他身边,小小的身影总是围着他转,奶声奶气地喊他“阿兄”,拉着他跑去野外赛马射箭,或是不服输地同自己切磋武艺,倔强的小脸上总是洋溢着恣意的光彩。
那时候,程霜台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天各一方。
可是,大昭的使者踏入玄戎国都的那天,一切都变了。
他们的父王妥协了,将年幼的程雪案献出,送往大昭为质子,以此换取国祚的存续。程雪案被裹挟着带走,他拼命挣扎,哭着喊着要“阿兄”救他,可程霜台被御林军死死拦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弟弟被带往大昭,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
自此,十余年未曾相见。
而今,那个被迫成为质子的孩子,那个曾在他怀里撒娇、喊他“阿兄”的小弟弟,竟然自己扯断了笼子的束缚,毫不畏惧地冲出了枷锁。
程霜台闭上眼,心脏剧烈跳动,指尖因寒冷、愤怒和自责微微颤抖。
这些年来他一直韬光养晦,想要伺机而动救回弟弟,却没成想先被羽翼逐渐丰满的弟弟找到了突破口。
也罢,他等待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与弟弟重逢。
程霜台缓缓睁开眼,眸光沉静,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
他曾答应过幼时的弟弟,无论如何都会保护他,却因为形势所迫而不得不接受分离的残酷事实,而此时的玄戎已经今非昔比,他所拥有的一切足够将弟弟牢牢地护在身后,不必想当年那般任人宰割。
程霜台低声呢喃,转身吩咐下去——
“准备迎驾,接二殿下回家。”
第43章 腥甜
情急之下掳走洛迎的程雪案似乎认准了玄戎国的方向,便一声不吭地策马飞驰着,他深知此时此刻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的不止有风眠一行人,更有岳松照乃至朝廷中的追兵,甚至还有很多其他潜藏在暗处想要取他性命的势力。
尤其他身边还有洛迎窗这条看得比自己还重的性命,他不能懈怠。
洛迎窗被他牢牢固定在怀里不得动弹,心下无语——许是近来被程雪案突如其来的温柔蒙了眼,忘记了他可是个粗鲁又蛮横的家伙!居然趁自己心软没防备的时候,直接将自己带走了!
她清楚自己对上程雪案绝对不能硬碰硬,干脆闭嘴一言不发,心里盘算着找准时机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只是折腾了大半天,马儿都跑累了,程雪案却也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见洛迎窗这一路上不言不语,程雪案倒是先开了口,语气颇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子,却带着一丝独属于程雪案的倔强和强硬,奇怪的是比起令人恐惧的冰冷,竟夹杂着一丝柔软:“你生气了吗?”
“我生气你就会放我走了吗?”
被莫名其妙掳走的洛迎窗自然是没什么好脾气的,丝毫不给程雪案面子,要不是两个人现在一前一后坐在马背上,没办法观察到对方的深情,程雪案肯定能看到洛迎窗此时翻上天的白眼。
程雪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认真答道:“不会。”
明明知道程雪案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但洛迎窗就是忍不住心里一阵窝火,尤其程雪案竟然还这样淡定又认真的态度,就更显得仿佛是她自己在无理取闹一般。
于是,她试图跟程雪案讲道理:“程公子,你说我好心将你从天牢中救出来,结果你反倒把我掳走了,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是如何考虑的。”
“我不相信楼玉骨。”
洛迎窗微怔,不明白这件事跟太子殿下有什么关系。
“他身上留着大昭的血,他要继承的是大昭的皇位,怎么会替你的家族洗刷冤屈,承认他们皇家曾经的滥杀无辜是一场错误?”从程雪案的角度看不到洛迎窗的表情,他只是面不改色地叙述着自己的想法,“他最擅长用温柔的手段让所有恨他的人感恩戴德,然后在他的甜言蜜语和哄骗中,带着绝望和不解死不瞑目。”
洛迎窗没有说话,但程雪案能够敏锐地觉察出她在颤抖。
末了,洛迎窗只是淡淡道:“你不了解他。”
“窗儿……”
“你别这样叫我!”
洛迎窗在一声声的“窗儿”之中混淆了对方的身份,她有些恼怒,却说不清原因。不过,程雪案倒真是因为她这一声怒斥而不再言语,反倒是让洛迎窗觉得有一丝愧疚,毕竟在这件事上,程雪案只是个无辜的动情者。
洛迎窗在心底轻叹了口气,试图改变自己方才的态度,语气稍微软了下来:“那你又有什么不同呢?你如何能帮得了我?”
“我会带你回玄戎,我会保护你,我会让全天下都知道大昭的残忍,知道你们江氏一族如何悲惨。”程雪案顿了顿,改了称呼继续道,“……洛儿,其实我和你才是受害者,我们本该选择同一战线的。”
同一战线吗?
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公道而已,至于这天下到底属于大昭还是玄戎,她从来都不在乎。
而程雪案身为玄戎国的皇子,是势必要为了权利而血流成河的。
那跟洛迎窗所希望的全然不同——她只想待事情全部了结后,同风眠、流筝还有付山海一起,去到一个安宁的小村落,没有繁杂的纷争,继续开一间酒楼,安然度日,就像大火烧尽她美好的回忆前那般。
洛迎窗不再同程雪案纠结于谁对谁错的问题,莞尔一笑,试图让沉重的气氛轻松些:“你还记得回玄戎的路吗?我们不会走丢吧?”
然而,程雪案的语气却更加低沉了,分明带着空虚的落寞和哀伤:“我怎么可能忘记自己魂牵梦萦的家乡。”
是啊,他做梦都想回去的地方,大概早就在现实和梦境的交汇时分,预演过无数次回家的场景了吧。
洛迎窗有些郁闷,她不太喜欢面对程雪案这副脆弱易碎的模样,因为她发现自己竟然会这样的他心软,这是她所不愿意接受的事实。
于是,她愣生生打断了沉寂的氛围,不合时宜道:“我饿了。”
还不待程雪案回答,洛迎窗猛地回过头来,可怜兮兮地揉了揉肚子,目光同程雪案对上:“你不心疼马儿没力气,总要顾一顾我的死活吧……”
说着说着,洛迎窗才突然注意到程雪案的眼眶红了。
他方才,偷偷在哭吗?
洛迎窗赶紧转过身来,仿佛是在为自己突然撞破了程雪案的脆弱而抱歉,但程雪案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勒缓了些飞奔的马,最终停在一处溪流旁。
程雪案首先下马,然后将缰绳拴在了某棵树干上,才转头对仍在马上的洛迎窗道:“委屈你一下。”
起初洛迎窗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直到程雪案扯下自己的腰带,将洛迎窗双手环过马脖子困在了一起。
“……”
没必要这么小心谨慎吧!这么大片的树林,就算你不困着我,我要是跑走也只有迷路的份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