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圆,你乖乖趴在这里,别出声……别出声……”
“不出声、不出声……圆圆不出声……”是小男孩的声音。
可是阿娘倒在面前,阿爹倒在身侧,他怎么能不出声,他怎么能面无表情。
蝴蝶飞了多久,让人神经百骸发痛的声音就持续了多久。
温兰枝反应过来,“是……屠城?”
小男孩从床上下来,去追蝴蝶,蝴蝶已经跑到了两人身后,他绕过两人,口喊“姐姐”“姐姐”。
温兰枝跟着转头,她听见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利刃飞过去,穿透墙壁。
她在邬辞砚怀里,缓缓睁眼。身后,早就站了一群人。
小男孩扑过去,扑到姐姐怀里。
温兰枝注意到邬辞砚的表情抑制不住地痛苦。
两边相望,无声对峙着。
邬辞砚打破沉默,道:“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吗?”姐姐大喊道。
她狠狠拧着眉头,如果她的眼眶里不是空荡荡的话,一定是怒目圆睁的。
她咬着牙根,苦痛到几乎发不出声音,道:“是因为你们一家,我们被屠城!是因为你!我阿娘被活活烧死……为什么!你父亲当年为什么要说那个字!为什么!为什么你母亲不能退让一步!为什么你跑了!为什么!”
他垂眸,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父亲说错了什么,母亲说,他不能回去,如果他回去,就是害了所有人,不能让神仙知道,他们家还有活口,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他走了,他以为他走了,家乡的亲戚朋友就不会受牵连。
他以为他走了,他的朋友们就还可以在原地,安居乐业。
“为什么是因为他?”温兰枝上前一步,“官府为了不被天神牵连,屠城、杀戮,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不是妖怪的问题,不是我们普通百姓的问题,我们做不了主,我们谁都……护不住。”
姐姐转过头来,紧盯着她,道:“如果你的家人也惨死,我希望你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心口被狠狠敲了一下,钝痛久久不散,她颤声,道:“我、我母亲,我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被凡间来的道人打回原形,封住法力,母亲带着我们,以普通兔子的身躯四处逃窜,最后,我母亲被抓住……下了油锅。”
她吞下喉咙里的痛,像是吞下了一大口针,“但我知道,不怪凡人,也不怪那个杀我母亲的妖怪。是……神仙,是神仙!是他们对凡人的放任,让天下人都觉得我们软弱可欺!如果不是因为他们每天给凡人灌输妖怪十恶不赦的理念,我母亲不会到死都没人主持公道!我们不会流落荒野,连个容身之地都没有……”
“如果不是他们,你们不会死,我们也不会……无家可归。”温兰枝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底气不足。
和站在这里的男女老少相比,他们只是无家可归,而已……
这个对他们来说天大的事,此刻,也微不足道了。
“姐姐、姐姐……”人群中钻出一个小女孩,她仰着圆圆的脸,葡萄大小的眼睛眨啊眨,嘴巴扁扁的,好像要哭出来。
她怀里捂着沾血的手帕,“姐姐,不哭。”
她踮起脚,举起手帕,“用阿娘的手帕,擦眼泪。用阿娘的手帕,擦眼泪。”
温兰枝接过,拥住她。
邬辞砚突然想起什么,看着面前的人群,问道:“我母亲呢?”
第46章
没有人回答他。
“我母亲应该在的吧?”邬辞砚又问了一句。
那些天神那么笃定,觉得他一定会到这里来,觉得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会来这里接他们走,那这些人里,大概率会有他的母亲吧。
他在鬼群中来回扫视着。
第一遍,目光一扫而过。
第二遍,目光稍作停歇。
第三遍,他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停留了好一会儿,在脑海中补全他们残缺的五官,每一个人都看得仔仔细细、清清楚楚。
但是没有,鬼群中,没有他的母亲。
为首的姐姐道:“其实你很清楚,干嘛又多问这一句。”
邬辞砚背过身去。
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转过来,又转过去,不知所措。
阿娘没来,说明他从前冒出的那些微小念头,是对的。
魂飞魄散。
阿爹估计也是。
或许是更惨烈的下场。
因为他的阿爹阿娘“十恶不赦”“罄竹难书”。
不是所有说错话的妖怪都会魂飞魄散,多得是变成鬼游荡人间的妖怪。
邬辞砚从前不敢想,他总觉得,阿爹阿娘可能还有意识残留,可能变成一只可以飘起来的鬼,四处游荡。
阿爹肯定会拉着阿娘在墙里穿来穿去,逗着阿娘玩儿。
摘一朵空气小花,送给阿娘。
他们还好好的,只是变幻了一种形态。
他就这么骗自己,直到血淋淋的真相被撕开,袒露在面前。
屠肠决肺,摧心剖肝。
他向前走了两步,踩碎了地上的小鸟,被绊住,没站稳,一个踉跄,险些摔下来。
他感受到自己的手被紧紧握住,他不用看也知道,是温兰枝。
温兰枝陪他坐到地上,小声问询:“你要不要哭一会儿?把你的刀给我,我可以帮你拦住他们。”
邬辞砚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咽下了那口气。
他拍拍温兰枝的手背,道:“不用。”
他努力站起来,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忙拿出刀。
脚步声的主人站到面前了,他握着刀,没有抬头,整个身体绷起来,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温兰枝抬起头,是姐姐。
姐姐蹲下来,试探着伸手,心一横,紧紧搂住了邬辞砚的脖子。
邬辞砚小的时候,姐姐就这么高、这么大,她宽厚的身躯可以把孩子紧紧裹住。
孩子堆里,谁推一下、绊一下,摔个狗啃泥,张嘴哇哇大哭,姐姐就丢下手里的活,把孩子抱起来,满口哄着。
她沙哑着声音,“姐姐在、姐姐在。”
小男孩也跑过来、扑过来,也搂着邬辞砚,嘴里嘻嘻笑着。
鬼群围过来了,围在周遭。
不远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起来。
邬辞砚一怔。
多年的逃亡让他能迅速从失神中振作起来。
任何疏忽,都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
他不能没命,他还要报仇。
温兰枝不能没命,她还有大好的日子要过。
这间屋子里满满当当的同乡亲戚不能魂飞魄散,他们还有下辈子,他们还有以后。
他要护着他们,从这里走出去。
邬辞砚撑着墙站起来,温兰枝也站起来。
邬辞砚抓住温兰枝的手,“你变成兔子,躲在钱袋子里,别出来。”
“我可以帮你!”温兰枝急切道,“我知道你没见过我的本事,但我绝不是会拖后腿的!你不用管我,我可以……”
邬辞砚捏了一下她的手腕儿,打断她,“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但你不能被看见。”
“什么意思?”温兰枝没明白。
邬辞砚喉咙的沙哑还没被完全咽下去,“温兰枝,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以后,我不知道还能过多久日子,从离开家乡后,我的日子就没安生过。”
大门被破开,院子里响起呼呼喝喝的声音。
邬辞砚一个屏障抵住门,做最后的支撑。
他长话短说:“你还有安生日子可以过,你不能被看见,不能和我一起被通缉。你不能无家可归。”
“我一直都无家可归。”温兰枝张口,还想再说几句。
邬辞砚手上的劲儿重了些,温兰枝的皮肤上被捏出一道红痕,他道:“你以前一直无家可归,但以后,还有机会过安定的日子。”
邬辞砚:“但我没有了。”
砸门声响起。
邬辞砚不能再和她拉拉扯扯,“我自己可以,我绝对会把你和这些人,平平安安地带出去。”
他看温兰枝还是拧着眉头拒绝,强硬道:“没什么好说的,你知道我的本事,你要是不愿意,我也可以强硬地把你变回兔子。”
他看着温兰枝,欲言又止,他别过头去,还是说了:“你没得选。”
温兰枝依然站在原地没动。
邬辞砚点着她的额头。
她的身躯急剧缩小,变成一个雪白的团子团在那里。
邬辞砚抓着她的腰把她捞到手里,迅速装进钱袋子里,只露出半颗头来。
秦锋——天庭的大将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称一句战神也不为过。
几年前的那场祸事,他第一次尝到败仗,他带着二十万天兵,败在邬辞砚手下。
一夜之间,再无人当面提起“战神”的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