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什么大事”。
看在十枚铜板的面子上,醉眼朦胧的刘童生随意扫过一眼,“嗝,就是问之前嗝,寄到书房的信收到了没?”
“对了,这里头还有一封信”。
即便喝醉了,刘童生也知道一壶酒和两壶酒的区别,他矜持地抬起下巴,“你需得再予我十文钱”。
“不了,不了”,小忠子面色煞白地攥着还未拆开的那封信,“既是没有大事,还是不要浪费银钱了”。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刘童生听着十分不快活,“什么叫浪费银钱?我一个读书人替你读信”
他还待教导两句,叫这人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却见花钱的人走得飞快,片刻功夫已经走得老远。
“呸”,刘童生啐了一口,“腌臜的阉奴”。
小忠子一路沿着墙角回了王府,躲在屋里将小路子的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
这是他收到的第一封信,但小路子却问之前的信。
他越想越觉得心惊胆颤——谁会拦主子的信?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拦主子的信!
小忠子默默地摩挲着信上的字迹,对照着刘童生的话将上头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
他读了又读,看了又看,确保一字不落,悄悄将信撕成了碎末,担心白日点火引人注意,他就一点点地将纸嚼碎再咽进腹中。
只有一次机会。
他冷静的想着,若是不能一次成功,必然会打草惊蛇,再无靠近主子爷的机会。
舌尖的墨味越来越浓,反而有种奇特的香味,小忠子喝下一碗凉茶,又借着水面检查唇齿,见并无墨色残留方才起身拉出床侧的一块青砖。
这是他与小路子二人的宝库。
有琉璃厂的鼻烟壶,有主子们打赏的碎银子和铜板,从票号换回来的银票,甚至还有片金叶子。
他挨个地摸过去,心中有些不舍。
太监们没有子孙根,自然无法拥有子嗣,死后也无人供奉香火,银子就是他们最重要的东西。
两个小太监打算得很好,先攒钱将子孙根给赎回来,再攒钱买个小子丫头的,以后也好养老。
但这个坎过不去,自然
也就没有以后。
小忠子咬着牙,将所有的金银一股脑的塞进怀里,又整理衣裳,见处处平日一般无二,才转身去寻陈义。
这个新提上来的外管事最近的日子很是滋润,压在头上的王仁没了影踪,苏培盛又总吃挂落,只有他连升两级,成了穿二寸底皂靴的大太监。
主子的看重就是风向标,院子里的小太监们也削尖了脑袋往他这里钻,床底下的盒子装得满满当当的,已经快要塞不下了。
陈义自得地摸着腰间新长出来的二寸肥膘,眼角又瞥见一个直奔他而来的小太监。
嗐,一天天的,真烦!
“陈爷爷”,小忠子是个嘴笨的,此刻却强撑着模仿小路子的模样,“最近这天儿太干,这是我自个儿做的香膏,劳烦您帮我试试?”
“嘁”,陈义没好气的嗤笑一声,“什么劳什子香膏,娘们兮兮的,快拿远些罢”。
不值钱的东西,也配往他面前送。
“您试试呗”,小忠子一面低声下气的哀求,一面打开香膏的盖子,“您瞧,可香可润了”。
陈义不耐烦的打眼一瞧,只见几张崭新的银票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味,那味道勾魂夺魄,沁人心脾。
“哟,确实香”,陈义下意识的伸手,又拐了个弯将双手背在身后。
一般的小太监送个五两、十两的,自然无需犹豫,但这种大手笔,还是得谨慎些。
一顿饱和顿顿饱相比,自然是顿顿饱更重要。
陈义轻咳一声,“小忠子是吧,说罢,所求何事?”
“不是什么大事”,小忠子满脸不好意思的模样,“就是想让陈爷爷在主子爷那里多提携提携小的”。
“哟,你倒是个心野的”。
陈义了然,太监与宫女不同,宫女到了年岁还能出府嫁人,可太监若是不得重用,只能一辈子蹉跎在王府后院,是以所有的太监只有一个目的——往上爬,拼命往上爬。
只有爬到高处,才能被旁人尊称一句爷爷,才能勉强被当做一个人。
“不是什么大事”,他点点头,将‘香膏’盒子塞进怀里,“且等着吧”。
小忠子低头哈腰地送走陈义,又强忍着心头的焦虑,按部就班地做着所有事情。
一日两日三日,日日不变。
陈义观察好几日,见这个小太监不是个不着调的,性子也还算沉稳,加上怀里的香膏实在是香得紧,便瞅了个机会将小忠子塞进了奉茶的太监里头。
“千万别弄什么幺蛾子”,他冷着脸,“别怪爷爷没提醒你,挨顿板子是小事,但脑袋,只有一个”。
许是陈义爬上高位的时间有些短,心肠还没有完全硬下来,他威胁罢又苦口婆心地劝道:“这个位置离主子爷很近,只要老老实实地干下去,一定能被王爷看在眼里”。
“陈爷爷放心”,小忠子垂头应下,低眉顺眼的显得格外听话,“小的知道”。
陈义看了又看,又将小太监身上搜罗个遍,除开衣衫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指甲牙缝都是干干净净的,这才放下心来。
“去罢”,他盯着人进了茶房,“别辜负了咱家的一片好意”。
在迫人的视线中,小忠子垂着脑袋进了茶房,这处常常烧着炭火,比旁的地方热上许多,炉子上的水一直保持着将沸未沸的状态,随时等着主子的召唤。
他摩挲着自个的袖口,同样在等待。
小忠子一直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他既不说话,也不偷懒,只一门心思的盯着炉子里通红的炭火,别的小太监说话顽笑从不入耳,只闷着头干活。
日头渐渐地落下去,院子里的风也带了丝丝凉意,万物具静,只有门房有蹄声传来。
一直竖着耳朵的小忠子立刻将沸水倒进茶碗里,头一个等在书房外头。
王爷如一阵风似得快步走来,看上去比海宁的时候消瘦不少,可能是夜里没睡好,眼下也有些青黑。
小忠子没动,此刻人多眼杂,不是一个好时机。
他静静地等着,听到屋内传来水声,接着是衣料摩挲的声音,而后是王爷的吩咐声,“上茶”。
小忠子深吸一口气,将跳到嗓子眼的心重新咽下去,抬腿迈过门槛。
身穿藏蓝色衣裳的小太监一路低着头,弓着腰将素白的茶碗放在书案上,顺着桌边跪下身子。
“王爷,这是海宁路全送来的信”。
小忠子动作很快,牙齿也很利,哧溜一下将袖口咬开,将里头的信递到四爷眼下。
他只有一条命,只有一句话的机会。
小忠子快速又顺畅地说着心中咀嚼多次的句子,“事关唐主子,求王爷”
他并没有说完第二句话的机会,有人如狼似虎的扑过来捂住他的嘴,片刻之后便如同死狗一般被人拽着脚拖了出去,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嘭!
桌上茶碗被略有些急切的动作带落在地,碎瓷片散落一地,反射着点点寒光,四爷直起身子,各种光汇聚于身,又在身后投射出一片阴影。
那阴影蓬勃一片,如同怒极的雄狮。
“让他说!”
第99章 破大防
外头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点点星光闪烁,又被乌云挡在身后,不见一丝光亮。
小忠子身上的太监服被汗水浸透,如同毒蛇的粘液一般粘在脊梁上,让人遍体生寒。
但越是危险的时候,他的思绪反而越是清明。
王爷不会在意一个奴才的死活,更不会在意一个奴才的书信,只有唐主子才能引起王爷的注意,才能为路全与他求得一线生机。
“是唐主子的信”,小太监努力控制自己的声线,但声音依旧支离破碎,“足足有六封”。
一旁的苏培盛瞬间就跪了,“王爷,奴婢是真没看到唐主子的信”。
若是真见了海宁的信,又何必日日吃挂落。
“奴才敢用性命担保”,小忠子不知道海宁的信到底在哪,但他知道风过留声,雁过留痕,背后耍小动作的人不可能将一切抹平。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自己的额头重重地磕在青石砖上,不过片刻功夫额头已经青紫一片,头也晕乎乎的,胃里翻江倒海的想吐。
但是小忠子忍住了,“王爷,唐主子还在海宁等着您呢”。
四爷睨了眼地上的小太监,视线重新落在信封上,看到落款的‘路全’二字时,又微微皱起了眉。
不过,他今日身子不错,闷堵在胸协之间的郁气消散不少,看在心情还算不错的份上,姑且绕过这个还算忠心的小太监吧。
四爷轻呼出一口气,“宣陈桥”。
除了密信之外的所有书信、拜帖都从门房那里过一遍,门房的陈桥没有旁的本事,但记性比常人好许多,许多的东西哪怕只看过一眼也能牢牢记在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