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也是从上面滚扑下来的,跪扶在她身边,眼睛红着关切问:“怎么样……怎么样啊?衣衣——先别动,先别动!”
她听了,偏强撑着坐起来,奋力推他,没想到他一推就倒。
莫先生立即爬起来,双臂护住她,不敢再说不让她动的话,怕她逆反,心疼着凝望道:“我看看,让我看看……”
她偏伸手捂着头上痛处,温热湿溻溻的,拿下来一看,是一手的血。
“衣衣……”莫先生望着她额上暴露的伤口,又看向她的眼睛,喘息了几声,眼眶红了,温声问:“疼罢?身上呢……”
“不许叫我衣衣,你没资格。”她仍是推他,这次却推不动,只在他的肩膀处蹭了掌印状的血痕。
他伸臂欲揽,又怕她用力来推,只是双臂虚揽着,未曾真的碰到她,哄求着:“衣衣,我抱你回卧室,好不好,让医生来看看。”
“放开我!别碰我!”衣衣抓着楼梯扶手,摇晃着艰难站起来。他一心一眼只在她身上,仍是忍不住双臂去虚环她。
“你走开!”衣衣大叫。
他不欲引她激动不悦,只得慢慢退后了半步,“好好。”
衣衣只想快点离开这里,不防腿脚摔得立不住,才下一层,又是一崴,差点又摔下去,却被莫先生从身后牢牢抱住了。
她闭了眼睛,死命扭推着:“放开放开!不许碰我!”
“衣衣别动!别动……你这里!”
她睁开眼睛,才见他望着自己的胸前,肚兜摔得松散了,露出雪脯上被擦得成片有伤,也扯破了前夜的伤口,渗出血来。像人用指甲狠掐了茉莉花瓣。
莫先生皱眉看了会儿,深深叹了口气,“衣衣……”
她冷冷鄙视他一眼,“滚开!”
第29回 昨宵相思留春住今朝离恨有梦知(上)
天色湛蓝,爽朗气清,谢家院中花鸟山石如常,梅影苍苔依旧。小扣子捧着才写好的毛笔字,在廊下奔跑,想去寻师父,却见师兄十三儿守在正房门口,摆手叫他别过来。
小扣子只是放缓了步子,悄悄靠近。
“师父和人谈事呢,你来干什么?”十三儿轻声呵斥。
小扣子只到师兄的腰际,吐舌道:“那你在这儿干什么?”说罢往门里左右眺望,见师父穿着雨过天青色古香缎竹叶袍子,陪着一个碧眼洋人吃茶,他二人分主客而坐。
“师兄,师父身上的缎子比那洋人的金毛儿还好看。”
“嘘。”十三儿捂住小扣子的嘴。
听得那洋人的中国话说得十分流利,“我所代表的美国演艺协会,是纯粹的民间组织,与政治无关,这一点谢老板大可放心。”
谢秋词微笑道:“多承贵协会一番美意,鄙人和妻子还是想留在中国的土地上,这两张去往美国的船票只得敬辞了。”
那洋人起身,遗憾叹息道:“那么我也不再勉强,以免耽误谢老板出行——谢老板当年来纽约,一场《斩白蛇》让票价翻了六翻,足以证明艺术是共通的。希望美国观众以后还有机会看到谢老板的绝妙演出。”
小扣子轻声问十三儿:“什么是翻六翻?”
十三儿心内思忖,“人可以连翻六个跟头,票子怎么翻呢?”又不愿在小扣子面前显出无知,拿出师兄的架子答非所问道:“师父去纽约的时节,那儿还正闹饥荒呢。”
“谢老板请留步。”
“好,史密斯先生,再会了。”
“再会。”
谢秋词送了那美国人出来,见十三儿和小扣子在门边嘀咕,向他们道:“干什么呢?”
十三儿准备说话,小扣子先踮脚把写好的毛笔字高高举起来,谢秋词拿来看了看。小扣子笑道:“师父,咱们今天要坐船了,我还记得练字呢,我是个好孩子罢?”
谢秋词笑着点头,拍拍小扣子的脑袋,将纸递回道:“好孩子,是好孩子——十三儿,你怎么还在这里?”
“师父……”十三儿看了谢秋词一眼,又低下头去:“我想送师父师娘去码头再走…”
谢秋词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师父到了香港给你写信,就寄到你婲工作的电影院,你多留意。过两天你若想来香港了,师父给你想办法。”
十三儿“嗯”了一声。
“以后不学戏,但只要咱们勤快不怕苦的劲儿没丢,干什么都有出息的,啊?”
“诶。”十三儿抬头看了眼师父,哽了声音道:“我再给师父磕个头。”
谢秋词连忙双手扶住了十三儿的肩,看着眼前因红了眼眶而不肯抬头的小少年,亦不舍地笑道:“师父知道你的心意,磕头就不用了。想师父了就给师父写信——在电影院上班,不比在师父这里,同事之间也不比师兄弟,说话留神些,客气些,记得吗?”
“诶。”十三儿忍不住抽了下鼻子。
小扣子做鬼脸笑道:“师兄哭鼻子咯,羞羞羞!”
十三儿抬起巴掌作势要打:“你找揍呢!”
小扣子立时去抱师父的腰,咯咯笑着躲到师父身后。
师徒三人正在说说闹闹,忽见云潇湘款款行至花园拱门处,穿着一件银鼠灰背袄,戴着一顶法式大边沿呢帽,微笑道:“前头都准备好了,我们出发罢。”
“秋词,我把你的徒弟都发散了,会不会怪我呀?”
他们坐轿车到意租界,现在改坐了人力洋车往码头去。他伸臂揽住妻子的肩,温声道:“这话从何说起?是我立誓战时不登台,徒弟们若跟着我,倒白白浪费了一身本领和青春年华,让他们各寻出路也好——再说你做师娘的,要门路给门路,盘费也送的极大方,哪里会怪你?千万别多心。”
云潇湘从狐狸毛暖手围里拿出手来,寻了丈夫略显粗糙而白净净的凉手握住。在台上这双手是属于角色的,它们打过金枝、折过柳、拦过御驾、接引过天女、持鞭策马到西凉……在台下,在他们的故事里,她只愿这手静静被她握着。
谢秋词见妻子握着他的手出神,对她笑了笑,回身看后面跟着的两辆人力车——一辆上面放着四个箱子,一辆坐着十三儿和小扣子,小扣子正调皮地向前够车围上的风车,被十三儿呵斥着。
“秋词,你坐飞机,我坐船,我心里总影影的,不踏实。”云潇湘看着一盏盏不断后退的路灯,鼓起勇气做决断般道:“不然我们今天不去香港了,什么时候买到两张票什么时候去。”
谢秋词一时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安慰妻子,只得捏了捏她的肩,“夜长梦多啊……这两天街面上的日本人明显变多了。”
“我去坐飞机呢?”
“不行不行,飞机颠簸,吐得人难受极了——还是我先到香港,把一切安排妥当,去码头接你为好。让你一个人先到香港,我不放心。”
这番对话,这两天和丈夫重复过多次,云潇湘叹息一声,不愿再想,另起了话头道:“诶,早上那美国人来做什么的?”
谢秋词便把演艺协会送票的事说了,云潇湘心里暗恨丈夫傻,哪怕先同船到美国,再从美国买船票去香港也好,只要两人不分开——此时既然说也无用,不愿惹他不快,只笑道,“谢老板上次去美国,一待就是好几个月,这便是单身的好处了。”
他哑然尴尬了一会儿,连忙款慰道:“下次自然我们同去,你若不愿去,我也不会觉得有意思,十天半月便回来。”又想到彼时和妻子还不相识,她已通过报纸广播默默关注着他的行程,晓得他去了好几个月,不禁傻笑了起来。
到了码头,谢秋词拎着妻子随身的箱子,掂量了并不是很重,才放心交给她。
“秋词,好奇怪呀——你要走,怎么一路没有记者来拍你?”
他听了妻子的话,四顾一下,周遭的人不是送行者便是行者,眼里只有彼此,看不见别人。
“别担心,没告诉任何人今天是登船的日子,再者前天我接受了几家报社的联合采访,也说了不想让人送。”
人潮涌动,汽笛声催。没有褶皱和灰尘,云潇湘还是伸手拂了拂丈夫的肩,再才领了小扣子,准备去登船。
“小扣子…”谢秋词蹲下来,平视着小徒弟,“好好照顾保护师娘,你是个小霸王小将军,记得吗?”
云潇湘望着他二人笑。
谢秋词站起来又对妻子,正色叮咛:“别尽着他吃糖,正长牙,吃坏了亮相不好看。”
“哎呀知道的。”云潇湘笑着横他一眼。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妻子耳后的头发,微笑着,像安慰又像是许诺,“四天后码头上见,我接你。”
云潇湘牵起小扣子,点点头,侧身往梯上去了。
小扣子突然嘻嘻笑着踢了十三儿一脚,十三儿大叫:“小兔崽子!”
谢秋词向他们挥手,直到他们进了船舱大厅,直到人群像大海吞没浪花一样,涵盖了他们,实在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