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儿却没睡,打了个干净的热手巾走来,恭敬递过:“小姨……”
衣衣见他来了,便坐了起来,接过手巾,拍了拍身边的空余的位置,示意他坐下。这几日他们断肠人对断肠人,不说话还好,说不了两句就要哭的,所以这时候他们谁也不敢开口,也不敢看堂前云谢二人的工笔画,只是并肩坐着,看着自己的鞋。
“明天就出门,我们小十三要有出息了,有大出息了。”衣衣感到那手巾都被风吹得凉了,方压抑着不舍,这样说了一句。
十三儿本被师父介绍去拍电影,开春了就开工,于是先寻了个放电影的差使。为了守灵,请假或调班,影院都不批,骂道:“又不是老子的师父!”,辞职倒要给公司赔钱——说是耽误他们了,这时候找不到可顶替的人。衣衣懒怠理论,给小十三出了“赎身钱”,帮他把被褥衣物从宿舍搬回谢家,让他如旧睡在前院大通铺上。来吊唁的金记者得知了这个消息,大骂“资本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滴着鲜血”,气得找了去,被打折了胳膊。
那天晚上衣衣见小十三房里的灯一直点着,便以为他是害怕,毕竟那么大间房,以前都是师兄弟一起睡。推门进去瞧他,却见他在编竹篓。衣衣问怎么不睡,他先是支吾不答,衣衣拿出长辈的威严,他才说想把赔给影院的钱还给她,编竹篓是要拿去卖。
衣衣听了,委屈难受又心疼:“原来你不当我是小姨的!”把他编到一半的篓子扔到地上踩坏了,两个人相对嚎啕大哭。
手巾已经有些冰了。
“小姨给你买的鞋子在大箱子里,记得拿出来穿。”衣衣侧身看他,夜色烛火照着小少年的眉清目秀。
“诶。”他点了一下头,似乎想看衣衣,垂着的脑袋却只侧了一点点,大概只能看到衣衣的皮鞋,又正了回去。
衣衣将手巾搭到扶手上,这一侧身,灯光清晰照出她额间新留了小拇指甲盖大的疤——云谢出事那天夜里,她跑到后面,扑在地上哭,被余烬烫了。
“不去睡觉,是有什么话说嚜?”
十三儿又点了一下头,手指扣抓着榻沿,怕惊动了什么似地道:“那个段太太说,姨父有别的老婆,还有孕了,是不是真的?”
衣衣怔了怔,这几天来了太多的人,说了太多的的话,她依稀记得有这么个意思,像艺术家一纵而过的灵感,待仔细寻它又无踪迹了。
“什么段太太?”
“管这片治安的段先生的太太。”
十三儿这么一说,衣衣有些印象了。
一天上午,段太太来过一趟,一边点香,一边说自己皈依了什么光明菩萨,丈夫所辖的四个区,凡有头脸的人家办白事她都要到灵堂烧柱香,可保她丈夫平安。香还未插稳,她就忙不迭告诉衣衣,莫先生在上海早有了个小公馆,住着从南京来的一位,接来时还兴师动众地封路,更听人说碰见她喝杜仲贝母汤。
“杜仲贝母汤,你不知道哇?”——衣衣淡定的反应并不能让段太太满意,她上下嘴唇一碰,“吥啧”了一声,迫不得已地点明了,“是养血安胎的!”
衣衣还是没在意,不是因为大度——好比饥饿是难受且无法忽视的,可是用上膛的枪指着一个很饿的人,这个人便也感觉不到饿了。姐姐被害离世的痛苦,让她对世间的一切都变钝、变得无感,好像沉在水底的人听岸上人讲话,嗡嗡听不清。
风吹个不停,把迎春藤吐出的嫩芽吹得歪折,如才出生就被丢在风里的弃婴。
衣衣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这孩子,又晓得他是担心,说了声:“没关系。” :=
“怎么会没关系?”小十三嘟囔了一句。
衣衣浅浅地笑了笑,和堂前云谢二人工笔画上的笑容一样浅。
“你是为这个不理姨父的罢?若是真怪他没接下霓裳羽衣曲,很没道理的。”十三儿起身,慢吞吞走到火盆前跪下,抓了一些纸钱,一张张往里面放着。
“可我更没道理为小公馆的事不理他,我从来不晓得自己和他是什么关系。”衣衣脱口而出后,懊悔起来,不该和孩子讲。
小十三一滞,而后往那火盆里扔了一张钱,好像把很多不解扔到火里化了,“那他其实不是我姨父?难怪小姨只叫他莫先生,一点也不亲近。”
衣衣突然想起每天夜里莫先生总会来看看。自雷雨那夜吵架,让他再也别来,他来了便只是默默坐在右边角落里的一张太师椅上,安静到不存在——有时衣衣靠在榻上,半梦半醒地才会见到他往火盆里添纸,或者扫着清冷的庭院。
往角落里瞥了一眼,没有人,空落落的,衣衣有种迷途在旷野中的孤寂。
“顾衣衣你这里有没有吃的?”金记者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衣衣一愣,正准备问“怎么这样晚了还过来?”,又听得金记者道:“诶,请问你是?”
衣衣和小十三听了,都起身向外走去,原来不知何时,莫先生坐到了走廊上。
莫先生穿着和衣衣一样的黑色氅衣,起身向金记者伸出修长的手来,礼貌温和道:“你好,我是……”
“不要理他!”衣衣抓了金佩剑的手臂,直拽着进得厅来。
金佩剑有些尴尬,对衣衣小声道:“你搞什么鬼?”回身看了莫先生一眼,又疑惑地盯着衣衣瞧,更小声问:“那人是谁啊?”
“不知道。”
“金叔叔,今天怎么这样晚了还过来?”十三儿点了香,双手递过。
金佩剑向云谢二人的肖像拜了三拜,往香炉里放了,转身道:“我妈妈心脏病复发了,在附近的医院里住院,忙到这时候,想来看看。”说着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小盒东西来,递给衣衣,“那家医院里有治疤的特效药,我买了一个,拿着!”
“嘿嘿,金叔叔,你是特意来给我小姨送药的罢?”
“小鬼头!”衣衣嗔了一句,反而有些害羞的意味,低头仔细看了下药膏的包装,才抬起头来问:“佩剑,你想吃什么?”
金佩剑第一次被衣衣叫名字,笑着挠了挠头:“你这里有什么?都好都行的。”
“那我先去做点茶泡饭,一会儿把汤炖起来,明天早上你帮我带给伯母,看看我的手艺怎么样?”说罢,她立即走了出来。
原来莫先生没有坐下,一直站着,待她经过时,带着几分不舍地轻唤“衣衣”。她只当瞧不见他。此时月色清明,风把云彩都刮散了,也吹得她的黑斗篷像神话里有生命的魔毯一样飞舞。
进了前院从道具间改成的厨房里,衣衣才脱下斗篷,刚刚系上围裙,门就被敲了敲。
莫先生颀长的身影走进来,并反手锁了门。
她不理会,只去开炉子。
“衣衣,我也饿了,还没有尝过你的手艺呢——我做丈夫的一直舍不得劳动你,更舍不得深夜里让你下厨,反而要沾你同事的光才尝得到。”他微笑着,桃花眼下有卧蚕浮起。
衣衣正要把剩饭倒进锅里,摇头道:“你不是我丈夫,从来不是,别这样说。”说完才“刺啦”一声下锅。
“衣衣,小公馆的事——那天早上我们在一起,你知道路不是我封的。”他看着衣衣炒饭的侧面,慢慢靠近两步。
她不理会。
“听听我的解释,好不好?”
衣衣关了火,锅内渐渐平息,她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谁还在意你的那些事情?莫先生,女人交往过几个男人,就会被嫌脏,其实女人也嫌男人脏的。”她看了一眼莫先生清隽的面目,究竟不忍,又对着案板道:“我是说,你太复杂了,我喜欢简单的人。”
“衣衣,身在其位我不得不复杂。对你我一直是简单的,没有骗过你——说分手的时候、让你难受的时候,也是真心以为那样对你更好,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他试探着更走近了两步。
她没有回应,半弯腰开了火,继续炒饭。
灯晃个不停,好像这厨房是一艘在海上遇到风浪的船。莫先生温柔伸臂抱住她的腰,求和地呢喃着:“衣衣…”
她紧紧皱眉又松开,偏过身子仰面向他笑,笑得眼睛眯起来,眯得闭上了,微微噘起嘴。
他亦展颜舒心一笑,俯身慢慢凑上前吻她。
莫先生身上好闻清冽的味道笼罩了她,就在双唇要贴碰的刹那,衣衣抬起手来结结实实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他的脸被打得偏到一边,低低呻吟着。衣衣也后悔下手重了些,手掌火烧火燎地麻麻发疼发颤,而他俊朗的脸上登时有一个清晰的巴掌印。
衣衣仍然冷笑道:“明白我的感受了,莫先生?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莫先生听了,缓缓转过头来看衣衣,眼睛微红,像是一只无家可归地淋着雨的懵懂小狗,他仍是小心揽衣衣到怀里——手臂是慢慢收拢的,似乎她有一点抗拒则会立即松开。
抱得紧了,他红红的那面脸颊贴在她额上,低声而认真地:“衣衣,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