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衣搓着印堂上的疤痕,转了话头,“还要走多远才能休息呀?”
“想休息啦?这山下才有旅店。”
正要上山时,春雷隐然,乌云四面欲雨,前后没有可躲避的地方,莫先生打开箱子,待要拿出两人的雨衣来,却把衣衣的那件放下,向衣衣笑道:“糟糕,我只带了自己的。”
衣衣忙道:“没关系,我戴上帽子可以挡雨。”
他仰观天色摇头道:“这雨大得很。我背你,你穿着我的雨衣,这样我们两个人都挡得到。”
衣衣见陡峭山壁上挂着藤蔓,如盖着无边的绿毯,玄猿攀援穿梭其间,哀鸣透天。正踟躇着,闪电撕破长空,伴随轰隆雷声,雨已落了下来。
莫先生不由分说为她披好雨衣,背着她,提了箱子,往那已变得湿漉漉的山道上去了。
“箱子我拿着罢。”衣衣趴在他耳边小声说。
“一样都在我身上。”他笑着,“和我说说话罢,姐夫的事情怎么只见小十三,其他徒弟呢?”
潮湿的雨气让莫先生身上好闻的味道更彰显了,衣衣乖巧偎在他后脖颈上,无意识地吻贴那里,弄得他耳根子都红了。
淅淅沥沥的雨,密密匝匝打在雨衣上,好像是她在保护莫先生,她忽然很满足,发出类似抻懒腰时的“唔…”声。
“衣衣,你不和我讲话么?”莫先生也熨帖满足地笑着。
雨势越来越大,山路泥泞起来,一走一拔,又是上山路,衣衣听他累得有些微喘息,也红了脸,和那个的时候很像。
“没有不讲话呀。”衣衣伸手将斗篷帽向前扯了扯,以图遮住他,“你问姐夫的徒弟么?他们出去了的回不来,能回来的没两天就走了,人去茶凉、曲终人散罢了——哦对了,姐姐姐夫的朋友都很有趣,他们全是下九流,但我很喜欢他们。”
“哦?”
“有一个姓廖的先生,以前唱诸葛唱得蛮好,最近剃了头做和尚,他相貌很不俗,来灵前唱几句词就走了,我记得一句‘觑尘世无穷事,尽今生有限杯’。”
莫先生笑道:“这词虽好,可和尚不戒酒么?”
衣衣也笑了,又激动地拍莫先生的肩道:“还有一件奇事呢!是一位名唤洞庭的姑娘,在秦楚阁时和姐姐是好朋友,她带了个极俊俏的小郎君一起来祭拜。我问她,不是说你嫁给黄司令了?她说,是呀,而且和黄胖子说好了,嫁给他可以,不做小只做大。那胖子果真休了发妻来娶。她便卷了他的钱,带上相好的小郎君跑路,却听说姐姐出事了,先来祭拜一番再跑,很有情义罢!”
莫先生哈哈笑着:“倒真是个传奇女子。”
衣衣还待要讲,他又怕这雨大气潮中讲太多话伤身体,侧脸向衣衣,温柔道:“只因这路湿滑难行,并不能很专心听你说了。留到晚上讲给我听罢,此刻怕漏听了有趣的。”
衣衣沉默了,一阵电闪雷鸣后,她凑到他耳边,“晚上不能说了,莫先生,晚上我准备和你分开走了。”
“你还生我的气,是不是?”
就像没有做坏事而被冤枉做了的委屈,她下垂着眼睛:“不是。”
莫先生忽然偏离了大路,往山林中去。雨下得更大,衣衣一手紧抓他,一手给他在头上搭了个凉棚,“去哪里呀?”
山间有个石洞,洞内干燥可以避雨,衣衣坐到行李箱上,看他忙碌着。
莫先生西裤几乎全湿了,却拿出干净帕子来帮她擦手,他的语气有些凶,“为什么分开走?”
“不为什么。”衣衣轻声答。
“不为什么为什么?”他凌厉地问,瞪了衣衣一会儿,又渐渐笑了,“实和你说罢,我出门不带钱的,这次也忘了,你要是和我分开,我便吃不了饭,住不了店。”
衣衣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那块玉递给他,亦是赌气:“喏,你把这个换钱去。”
忽然莫先生也坐到箱子上,紧紧抱衣衣在怀里。紧得衣衣想挣扎都无从使劲,只“哼…哼…哼”小猫似地叫。
他低头吻吮衣衣的软嫩耳垂,双唇轻抿,“为什么要分开?”
衣衣在他怀中软软颤栗着,没有回答。
他去寻她的唇,气声笑道:“衣衣,我要吻你了。要不要先打我?亲的时候别打。”
衣衣知道他在促狭那夜厨房的事,无意识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莫先生的吻便落了下来,闭目时衣衣看到了那夜的烟火、那夜的月亮。
“为什么晚上分开?”他温存地去吻贴她的眼睛,“告诉我呀,衣衣。”
她看向外面的雨,成了洞门的无限珠帘,撒娇的语气道:“姐夫有两个朋友,一个会算卦,一个会看相。算卦的说我是夫人的命格,可惜命太硬。看相的说我印堂留疤,便不克夫了。”
衣衣把“但是会克自己”咽了回去没说。
“不涂药是为这个!”莫先生闭上眼睛,带了几分咬牙切齿地心疼道:“再说既不克夫了,为什么要分开?”
“万一看相的说错了,印堂留疤没有用呢?”
莫先生看向怀中的她,臂弯摇晃了一下,怒然道:“亏你还是念过书的,这样的话如何能信?那两人全是胡扯!”
衣衣在他怀里委屈地憋嘴,躲了起来,“是不得不信!我父母去世了,许配给陆哥哥,哥哥瞎了,姐姐姐夫没有了,连不是雪都差一点……莫先生更是要去战场,我不愿意冒险。”
他起身拉了衣衣起来,打开箱子,从中翻找出了一条毯子。衣衣站在一旁,“咦,那不是我的雨衣么?”
莫先生把那毯子往地上铺了,横抱起衣衣,温柔放了下去。
衣衣身上一僵,反应过来立即斜偏过脸,羞得闭上眼睛。
第33回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下)
他们已好的和从前一样,只是莫先生始终不肯到最后一步,衣衣则有些患得患失了,强说没有原谅他。此外,她很愿意和莫先生这样一直走下去。
有时他们像侠客,深藏功名杳然而去,比如莫先生因在日本长大,又说的江户口音,几次乔装深入敌营为敌后根据地探听消息,而衣衣也帮忙救扶伤员。有时他们还是莫先生和莫太太,比如他带衣衣拜访父亲的几位老友,在亭台楼阁的缎面流光中推杯换盏,劝说他们捐钱捐物。
更多的时候,他们像逃难。因战乱,途径的村镇大多没什么旅馆,有也简陋肮脏不堪,甚而店家把椅子或桌面拼到一起当床。
这日终于要到陆伯伯家了。
从城外进来,莫先生给衣衣雇了顶轿子。她一路掀开轿帘望着行走在侧的莫先生痴痴笑。
他被她盯得不禁展臂打量了一下自己,也向她笑道:“衣衣怎么啦?”
“我现在有唐玄奘取得真经,复返长安的快乐。”衣衣怕莫先生不明白,解释道:“当年唐僧出长安取经,李世民是不许的,就像陆伯伯不许我自由恋爱一样。可是唐僧带着经文回来,李世民又高兴坏了。一会儿陆伯伯见了你,肯定会摸着胡子夸我,嘿嘿。”
莫先生微笑着羞赧凑近了,衣衣忙伸了耳朵去,以为有什么甜言蜜语,结果他打趣道:“那你下来,让我坐会儿,毕竟白马是驮经的。”
衣衣“哼”地一声摔下帘子。轿中顿时成了与世隔绝的小小天地,她这才想到和莫先生分别在即,涌起不舍来,就像某种醉人的酒,刚入口是甜的,入喉才辣得人流泪。
到了城门处,结了账,又另给了烟茶钱。
衣衣携莫先生走在街面上,左右看着,皱眉奇怪道:“怎么一点儿也没变?”
莫先生笑她:“你才离开两三年呢,没有大变化也寻常。”
“啊?原来才两三年么,觉得过了一二十年。”衣衣眼前一片迷茫着喟叹,又侧身向莫先生窃窃笑:“我想到一个比方,不过要晚上才能告诉你。”
他哑然失笑,促狭道:“晚上在陆伯伯这样的大儒士家里,我是‘非礼勿听’的。”
衣衣挤眼,皱了皱鼻子。
二人好一阵盘桓,方到陆宅。却见两扇朱漆大门蒙了厚厚的灰,两只狮子牙齿间也结了网。
衣衣急得在街上转起圈来,忽见前面的书店还开着,忙去问。书店老板却换了人,不认得衣衣,只说去年陆绅士因不肯当汉奸而避走他乡,至今未归,不知去了哪里。
“那他有个儿子叫陆冠冠,可曾听说过?”
“这倒听说过……”那书店老板从后台绕了出来,指着远处云深雾罩的高山,向莫衣二人道:“他家的盲公子,在未婚妻拒婚逃走的当日,便去了清风山玉虚宫当道士,据说道行了得,极有修为,现已是监院了。”
当天晚上衣衣和莫先生住在后山腰,竹林密密中的一间竹屋里。下午到了玉虚宫,陆家哥哥不肯见他们,只在烟雾袅袅中留了一个手拿拂尘的水月之影,并让小童传话,说将这竹屋送于他二人。
此时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深潭水无痕,他们并肩在林中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