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为利之争,身为都察院御史的他亲自操刀,免不了让人怀疑别有用心。
自为官以来,他端正方直,从不与人打私交,也因此颇受官家器重,可这番是阿怜亲自所求,他无论如何都要帮她一把。
要是牵涉的铺面再多些,涉及的官员再广些,或可尽善尽美了。
“若只是这点铺面,来找裴大人确实有点小题大做,”阿怜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又伸手从篮子里陆续取出两个类似的盒子,“这里面装的都是地契,余下还有许多,为了稳妥暂且放在家中。”
裴玉眼中的震惊转为疑惑,京中置业如此丰厚,姓姜,祖父早年得罪大员,祖宅在江南,莫不是?
“当年娶了崔太师之女崔鸢的姜姓富商——”
阿怜点头应道,“正是家父”
坦明身份后,她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商人属末流,外祖当初十分反对家父家母的婚事,虽在祖父落难时,外祖经家母苦苦哀求曾伸手相助,但此后两家断了往来,我不敢贸然前去叨扰。”
“家母少时曾与如今的英国公夫人交好,故而我现在正借住在英国公府上。只是多年不见难免生分,这事我还未曾与姨母说。”
“不过裴大人放心,若此事实在棘手,我再去求姨母,万不会陷你于不义之地。”
裴玉眸光闪动,摇着头灿然一笑,“不必跟我如此客气。”
“说起来,英国公府的裴老夫人还是我祖父的亲妹呢,可真是巧了,你我虽不是血亲,但似乎有些额外的缘分在,竟提早认识。”
“那些地契你尽管拿来,这个忙我帮定了。不出一个月,我定帮你把祖产都夺回来。”
得了裴玉的承诺,阿怜的笑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这几日裴玉公事繁忙,她派人在御史台蹲了许久才蹲到,差点出师不利。
这次趁着临别,她赶紧约好下一次见面的时机,“明日休沐,我亲自把地契送去裴府,有劳裴大人。”
见两人有说有笑,并肩从茶楼里出来,扒在墙角的谢琅眯起一双邪肆的丹凤眼,“她不是刚来上京吗?怎么这么快就认识了裴玉?此中定有蹊跷。”
“念柏?”他头也不回地朝一侧叫道。
“在!”,念柏拢着袖子附耳细听。
谢琅紧盯着远处的两人吩咐,“你找人去探听探听,看她想做什么?”
“……哦,好嘞”
余光瞥见念柏脸上有异,谢琅站直上身,负手在后,矜持地清了清嗓子,“她初来乍到,不懂京中规矩,现下住在我英国公府,要是出了什么糗,丢面也是丢英国公府的面。”
念柏借坡下驴,连连点头说‘受教’,却是忍不住在心中暗自掂量。
世子对这表姑娘似乎有些过分关注了。
自那日府内暗中窥视后
,世子就跟吃错了药一般,从前常去的地儿都不去了,在府内安静如鸡地呆了几日,惊得夫人亲自来探望,生怕世子是得了什么不良于行的疾病。
得知世子一切如常后,夫人松了口气,说本想介绍世子跟那远道而来的表小姐认识认识,无奈她起了疹子不方便见人,只能迟些再说。
世子闻言不仅没有不耐的神色,还主动向夫人问起从前的事。
夫人的娘家崔家世代簪樱,崔太师早年南下游学,回京后力排众议与一游学途中结识的女子结亲,可那女子病弱,生下崔鸢后不久便撒手人寰,此后又数年,崔太师再娶京城傅家长女,生下长子崔焕和小女儿崔瑛。
长女崔鸢为爱一意孤行,嫁入祖籍江南的富商姜家,与崔家断了来往。
小女崔瑛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入门第显赫的英国公府,生三女一子,这一子便是他们无人敢惹的世子谢琅。
要说为什么无人敢惹?
先不说父辈世代传袭的英国公爵位,单论亲缘,世子的姑母是宫中亲自教养官家长大的谢太妃,坐在后位的乃其长姐谢玫,祖母出自监察御史裴家,外祖父乃文官之首崔太师。
这样的出生,京中哪个不是小心恭维着?
念柏摇摇头。
也不知这表姑娘被世子盯上到底是祸是福。
……
“收回祖产铺面?”谢琅散了发,穿雪白中衣枕着胳膊仰躺在榻上,双目放空嘀咕着念柏搜集来的消息。
他翻了个身,“都住在我英国公府上了,不来求助我,反倒去求助一个外人?”
不多时,又翻了个身,“也不怪她,她还不认识我。”
披在肩后的长发因来回辗转变得毛躁,他烦躁地啧了一声翻身坐起,“怕是听信了京中的传言,觉得我不好亲近,这才装病,避而不见。”
“不成,不能这么等下去。念柏——”
临湘苑。
念柏提着几匝中药,隔着屏风对那头隐约的人影道,“表姑娘,世子听闻你起了疹子许久未好,特意派我去同仁堂抓了泄火消炎的药送来。”
“我们世子听夫人说过崔家的旧事,十分期盼与表姑娘见上一面,夫人亦是如此。还望表姑娘早些养好身子。”
“咳咳,莲月”。
随阿怜一声吩咐,莲月就上前将中药接过,顺手将一锭银子塞过去,谢道,“有劳你跑一趟。”
“咳咳,代我谢过世子好意,待我病体康复,一定知会姨母,早日与表弟见面问候。”
等念柏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莲月将房门掩上,回到屏风后,神色间难掩慌乱,“小姐,这……这谢世子突然送药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怜的面色也有些凝重。
谢琅的混世魔王之名他们一月前初到京城时就有所听闻。
明明没有交集,却专门派人来送药,到底是何意图?
相比纯粹的好心或是好奇,她更愿相信这人是暗中藏着坏,想要捉弄她或敲打她。
难道他发现起疹子是自己的伪装了?
阿怜叹了口气,她本没打算去招惹这个名声在外的表弟的,当下只觉得头痛不已,“暂且按兵不动,等裴玉那边有消息了再说。”
这边谢琅送出药包主动示好,满怀期待地乖乖在府内等了七日,仍是没有等来丁点消息。
望不到尽头的等待惹得他在厢房里来回踱步,胸膛起伏着一骨碌坐下,提着茶壶猛灌茶水,拍着桌子道,“她竟比我还难请!真以为我稀得跟她见面!”
往常只有别人等他,哪有他等别人的份?
他领着念柏久违地出了府门,呼吸着外边的新鲜空气,看着人来人往热闹的大街,这才觉得找回了几分从前的不羁。
叶家酒楼。
见谢琅有些心不在焉,叶文茵收着棋子,不经意问道,“世子最近是有什么要紧事吗?许多日不曾见您出来玩了。”
这一下戳中了谢琅的痛处,他竟为了个遥遥无期的会面在府内干巴巴地等那么久,连叶文茵都注意到了。
“我的事,我不说你就别瞎问!”,他的话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虽知道谢琅性格使然向来如此,叶文茵还是不免失落,她敛眸没说话,心里憋着股气,收好棋子抱着棋篓往靠里的架子走去。
踮脚放好棋篓后,她幽幽叹了口气,面对着杂物架呆站了会。
短短一年就和兄长在京中打好根基,已经是意外之喜。
至于谢世子,她咬紧唇畔,且多处一日算一日吧。
她一介商女,本就不该强求那些莫须有的东西。
等她收整好心情回头一看,窗边却没了谢琅的影子。
她急忙跑到窗边,趴在窗檐上往下瞧,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哪还有她心心念念的人?
叶文茵心中猛地一空,这是谢琅第一次不辞而别。
她总觉得,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
另一处静谧的茶楼。
谢琅端正坐在包厢内,桌上茶水未动,衣领也有些许凌乱,他全没去理,只支着耳朵专心听隔壁的动静。
看见她跟裴玉于街上同行的刹那,他被乍起的怒火支配,反应过来时已经追了出去。
街上行人往来,他的心脏急速鼓动,眼中只有那一高一低的背影。
他嘱咐念柏动静小点,一路尾随他们进了开在拐角处的茶楼,包下了他们隔壁的厢房。
人声穿墙而来,雾朦朦的,他屏息起身,凑近镂空雕窗,迎着些许飒飒风声,总算能将他们的对话听清楚了。
“……这些都处理好了,按照你的意思,先将往年的租金和分红都补上,地段不好的今后继续出租铺面,或由他们按市价出钱彻底买断,地段好的只租不卖,不愿租便收回来,雇人自行营生。”
“那些因贪利而作伪证的官员我也已列好名单送至大理寺,今后无论是缴偿还是下狱,都碍不着你什么。”
“只是有一家酒楼略微有些棘手。”
谢琅将情绪代入其中,也跟着皱起眉,只听她语气凝重地问,“是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