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了一下小郎君的气色，对阿川说“醒了就好了！莫哭了！不吉利！快止住！”说着摸了脉，让他张口看了看舌头，赶快下车去配药。
阿川立刻止住声，他用口型对着阿川说要水，阿川赶忙拿过茶碗递到嘴边。
他微微抬起头啜了几口后无力再次躺下。缓了一会子后，慢慢抬起手观察，他的手小了，腿也短了。
他终于察觉到，他回到了十七年前，自应天府上京的途中，他发了高热。
那年他八岁，即将开始在东京汴梁城的人生路。
那么，明天应是会在城门处先见到宰执寇相公，他会带他进府，会见到六岁的她。
忆至此时，他突地一窒，接着猛烈大咳起来。阿川紧张地拍着他的后背，又将茶碗递了过来。
他摇摇头撇过脸，费力地掀开车帘向外望去，连声向阿川问道：“此是何年何处？我名可是依然为景熙？”
阿川怔愣了下，依次答复时不错眼地盯着小郎君看，正怀疑着是不是烧坏了脑子。
景熙听罢，慢慢地喘出一大口气儿。
正是了，就是十七年前。
安抚阿川“不必担心”，他闭目重新躺下，抬起还稚嫩的手掌捂住了胸口中箭的位置，好似依然有撕心裂肺的痛在蔓延。
握拳猛地用力捶胸前，捶得越多反而感到疼痛竟越轻了。
一旁阿川又吓了一跳，攥住了他的手不让他再动。
他没有反抗阿川，手背手腕处还能感受阿川手掌的温热和力度，终于抿起干裂的嘴唇，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寇相公提前在京郊城门处候着他，他下了马车见到还没有白发的寇相公时，眼中酸涩险些露出马脚。
极力隐藏后，他依照十七年前的样子，发出还稚气的童声与之初次见礼。
踏入寇府正门时，他环顾左右，如愿见到那两座依然很高很英武的石狮子。
寇相公对他解说着未来几年要住在这里的话，他心跳如擂鼓已然听不清楚，只一味地点头。
她在不在这里？她有没有与他一样回来？她是否还记得他？
若是她与他一样回来了，若是她还记得他，若是……
他不强求其他，他只求能看得到她。
走过垂花门，能够远远看到正厅时，他捕捉到了那个小小的粉色身影。
他转不开他的目光，袖中手指颤抖握紧，他屏住气息，随着寇相公缓步走近她。
他已不记得寇相公说过些什么，只记得她看着他时好奇中带着笑意的眼睛，如当年一模一样的双髻和撅起的嘴唇。
听到她问他饿不饿，他恍然间仿佛回到前世的此时此刻。
她问他是不是她的哥哥，他否认了。这个问题她当时没有问过，他说不饿后就直接去自己的院里休息了。
这一声“景熙哥哥”，他等了好多年。
当时年纪大一点后，她就不再叫他景熙哥哥了。
后来的寂冷人生里，他午夜梦回了多少次，她在梦里还叫他景熙哥哥，梦醒时耳边只剩阿川的“陛下又梦魇了。”
他紧紧抠住手隐藏表情，不想失态于人前。
食不知味地用了几口饭，他放下了竹筷，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何事，安静观察等待着。
当她拉住他的袖子，拖着他跑向子午阁探路时，他来不及反应，无意中被她拉开领口露出了脖颈和胸口，他竟看她猛吸了口气，目光亮亮似贼见金般紧紧盯着。
他正疑惑中，之兰上前将他的衣襟拢好，她竟然又轻轻叹了口气，似贼错失了金银一般很是遗憾的模样。
她极是兴奋地带他走遍了府中角落，还在后花园花坛中蹲下身给他细细介绍她养的小小虫子。
他当晚细细思量，当年年少全因不懂得小雨行为的目的时时烦躁，如今再过一遭儿，原来她是在表达她喜爱自己。
原来如此！
第3章
景熙在寇府的第一个夜晚突然领悟，小雨当年是在表达对自己的喜爱，只是话语行为举止与常人不同，但眼神和表情是不会骗人的。
他揣着这个猜测，仔细回忆之前年少时的每段情境，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天将大亮时依然振奋着心绪毫无睡意。
至今日饭间，景熙感到她一直在细细端量自己，还猜到了他一夜未睡。
他主动递过袖子而后反被她先握住手的时候，他仿佛感觉自己正架在火上烤，不知面上是否也火辣辣的红。
此刻他盯着她的背影，还是不敢相信，他是否真的活着？眼前一切不是梦境？
他空荡的心满得要溢出来，眨眼中眼泪流了下来，转瞬浸入枕中不见。
上天待他不薄，他从未如此认为过，但当下他真正地感叹着。
不论前世如何，这一世，既然她已不记得之前种种，她还喜爱他……
前世里鲜血都洗不掉寂寥他不愿再体会。只要他牢牢抓住她，牢牢看住，不要再错失。
他约莫看得出，她应是有喜欢的，他的模样。
那么，他就照她的想象重新捏一个自己好了。
*
寇听雨知道他根本没睡，呼吸间反而听着极轻，好似越来越紧张。
她不懂了，极慢地翻转身体瞥过去一眼。
果然，眼睛都没闭上，半阖着眼，眼神中没有焦距，貌似在看她又貌似透过她在想着什么，她清了清嗓子，“咳……嗯……”。
景熙闻声陡然打了个激灵，凝目盯向寇听雨。
寇听雨看他神魂归位了，问他：“你真的不困吗？”
“嗯，睡不着。”
寇听雨起身穿靴子跳下地，景熙跟着下了罗汉床。
早就侯在外间门边的阿川听到动静过来，抬起景熙的胳膊整理衣衫。
寇听雨往外间瞅了一眼，见到自己的女使之兰和见梅都在候着。
走到外间，低头瞅瞅自己的裙摆，没有什么褶皱，让之兰给自己重新梳压扁的双丫髻，而后叫她们依旧在外院守着。
景熙走出内室，来到寇听雨身旁，一道站在偏厅书房中。
寇听雨让阿川到院子里头与之兰她们一道候着，有事再找他，阿川看了景熙一眼后低着头走出去。
寇听雨确定只有他二人后，小手招呼着景熙走近。寇听雨走到书案官帽椅旁，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椅子，跪在椅子上。
景熙在她爬椅子时就下意识伸出胳膊围在她后方，见她扶住书案跪坐后才放下。
寇听雨见状，笑得见牙不见眼：“景熙哥哥，你真是一个好人。你的名字怎么写，你肯定会写，你教教我呀！嗯……我先给你写我的好不好，我的姓很难写的，不知你认不认识……”
越说声音越低了，景熙走上前探着脑袋听，凑到比自己也没有低很多的翘头书案边上。
点头答应了寇听雨的提议，在边儿上看着她小手费力拿着毛笔杆子，握法很是奇特。
寇听雨提起笔蘸了蘸景熙刚研出的墨汁，眼珠朝上翻了翻，写下歪歪扭扭的很大一个“雨”字，大口吹了几口气，将这张宣纸拿开放在景熙面前。
继续提笔蘸墨，写下更大的一个“口”字后，旁边排着差不多与“口”字一般大的“斤”字。
最后，在一叠宣纸最下边找出裁的最大的一张纸，写下“寇”字，其中的宝盖上头的一点成为最后一笔写成。
景熙看着最后那一笔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开来。
寇听雨听到笑声抬眼正欲瞪他，瞄到他的笑脸后怔住了。
【犯规犯规！太好看了！太可爱了！我不行了，嘶……】
*
殊不知，景熙对自己的模样是有一个很清晰的认知的。
他自知模样好看，尤其面容缓和有笑意时，当前之人瞧见后无不发愣，怔然间仿佛入了云雾需呼唤多声回神儿，日后登基与人议政时每每叫他哭笑不得。
只能故意板起面孔树立威信。前世里身份使然，视自己的面容为负累，慢慢得就戴上了冷漠疏离的面具，久而久之就真的变得冷漠而疏离，成为高高在上的孤冷帝王。
然而纵是如此，依然被评为“宋明宗美姿容。生而岐嶷，神武异之。红绮如花，妖颜若玉”。
他当下年纪还小，面目没有完全长开，故而未克制，放任自我随意笑了开来，果不其然见到了她的呆怔。
寇听雨内心翻滚叫嚣着，极力忍住自己的手不要上去摸他的脸，吞吞吐吐地说他：“你……笑什么……唉真好看……以后要多对我笑……”
景熙笑意未减：“好。到我写了，你先下来。”
抬起手护着寇听雨下椅子，两手若即若离地没有完全扶住她的胳膊，只防她若是突然摔下时能及时扶住。
寇听雨见状，直接将左边肘弯塞进了他的手中，对他抱怨：“要扶我就扶好嘛！”
景熙从善如流，牢牢握住寇听雨肘弯，说是扶着实际抱着她下了高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