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没多久沈澈上楼了,贺羡棠想问一下,见他手里捏着几张纸,视线再往上,他脖子上血迹未干。
贺羡棠又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她这些天没练琴,指甲又长出来了。
单人沙发狭窄,沈澈只能把贺羡棠抱起来。
“疼吗?”贺羡棠问。
“冇事(没事),不疼的。”沈澈拎起她指尖亲了一下,把那几张薄薄的纸递给她,“绣姐的遗嘱,她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你了。”
贺羡棠借着昏黄的一点灯光看完了。
这份遗嘱立的非常详细,绣姐名下的房产,银行账户里的存款,还有一件件单独列出来的珠宝首饰,她去世后都将无偿赠予cecilia女士。
最后一页,签着“常锦绣”的名字。
有些意外,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贺羡棠看的很安静,沈澈一摸她的脸,果然又哭了。
“他们就这么走了?”
沈澈说:“让保安赶出去的。”
贺羡棠“哦”了声:“绣姐什么时候弄的这个?”
沈澈说:“去年冬天。”
那时候她侄子来香港找过她。
安静了很久,然后贺羡棠把那几张纸折起来放到一旁,窸窸窣窣的纸张声如蝉鸣。贺羡棠问:“你记不记得我有一对白贝母的四叶草耳钉?”
沈澈喉结滚动,含糊地“嗯”一声。
他不记得,这两年没见过贺羡棠戴什么白贝母。
贺羡棠说:“是我考茱莉亚音乐学院前绣姐送我的。她用工资给我买的,说四叶草代表幸运。我小时候,她也给我买手机,买裙子,买珍妮小熊曲奇饼干。”
沈澈捏着她耳垂,轻唤:“cici……”
贺羡棠仿佛听不见,兀自说:“她总是这样,什么都想给我。”
沈澈加重语气:“cecilia。”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找个保姆照顾她呢。如果那时候有人在她身边,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沈澈惊觉原来贺羡棠一直处在一种沉重的愧疚之中。她怨恨命运,怨恨生死无常,怨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甚至怨恨她自己。
这份愧疚和悔恨已经快要把她压垮了。
沈澈把人抱起来,阔步下楼:“回家了,cecilia。”
石澳海边人少,沙子细软,天气好的时候,海水蓝的像玻璃。贺羡棠的这栋别墅坐拥一片私人沙滩和码头,只是从房子过去,要穿过一条修的很长的柏油路,路旁花木茂盛,这时节杜鹃、宫粉羊蹄甲、节果决明花都开了,夹杂在浓郁的翠绿之中。
沈澈弄了一辆景区里才会有的观光摆渡车,带贺羡棠去海边或者附近的小渔村散步。但贺羡棠出门的次数很少,一周也不一定能有兴致出去一次,大多数时候她就在卧室里,睡觉,发呆,很缓慢地在一场诀别中抽身。
四月就这么过去了。
五月初,贺羡棠收到了帕那索斯赛事组的邮件,邀请她在今年七月前往布鲁塞尔参加比赛,整个赛事的战线拉的非常长,自七月初开始,七月末结束,前半个月是第一轮比赛和半决赛,半决赛后,所有决赛选手有一周的时间准备,七月26日起,进行决赛。
贺羡棠很平静地查收了邮件,合上电脑,外面天色渐暗,海水沙滩和绵长的林荫道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深蓝色中。
室内还是没有开灯,只借一点微弱的天光。沈澈从她身后环住他,手心贴在她小腹上:“Mia和叶微说明天要来看你。”
人抱在怀里轻飘飘的,仿佛只剩一把骨架。沈澈觉得她瘦了至少十几斤。
“不要。”贺羡棠没心情见人。
“好。”沈澈换了个话题,“那你弹琴给我听吧,七月不是还要去比赛?正好练一练琴。”
贺羡棠说:“有点累。”
她的视线扫过*钢琴,又说:“不想去了。”
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什么都不愿意做。沈澈叹了口气,将她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一张小脸素净苍白,像天将明未明时很淡的月亮。
他很担心贺羡棠的精神状态,意志再这么消沉下去,身体也要拖垮了:“明天我找个人来陪你聊会天。”
贺羡棠问:“心理医生吗?”
沈澈沉默了。
贺羡棠烦了:“你没有事情做吗?不是要去匈牙利出差?”
“让别人去了。”
沈澈侧过脸想去吻她,被贺羡棠躲开了,她同样侧着脸与他对视,眸光冷冰冰的,这样的目光刺了沈澈一下,果然她心情差,讲话也伤人。
“沈澈,我以为你一直是很忙的。还是说其实你并没有那么忙,只是以前你的时间都用来和光千照吃饭玩射击了?”
贺羡棠不耐烦地推开他:“你以前说我幼稚,批评我当不好沈太太,总是全世界到处飞不记得我生日不记得任何纪念日让Tina来敷衍我的时候想过这一天吗?现在来装什么好男人,只是拥有的时候不珍惜失去了才后悔吧?”
沈澈只是沉默。月亮升上来了,却没什么星光,整栋房子隐没在夜里。
就算跟自己说贺羡棠只是心情差,这些话并非她本意,也会忍不住伤心。
因为她说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事实,像一把把利刃专往他软肋上扎。
他的忽视冷落都是事实,他的不珍惜是事实,他的悔不当初也是事实。
那是不是,贺羡棠其实也一直没忘却这些事实?
春意盎然的夜里,窗户都开着,从海上飘来穿堂而过的暖风,沈澈如坠数九寒冬。
他肩颈有点僵,脊背挺的笔直,脸上神情莫测,更多的是一种伪装出来的淡然。
“本性难改。”贺羡棠说,“我真的又和你在一起了,你还是会变成那副鬼样子。”
沈澈舌尖扫过牙齿:“明天上午十点医生会过来,是位年轻的女医生,你不用太紧张。”
贺羡棠朝他喊:“我不需要!”
沈澈没再和她纠缠这个话题:“下楼去吃晚餐。”
他像个专制独裁的帝王,已经决定好所有事。
贺羡棠说:“我不吃!”她还挺知道吵架应该往哪吵才最厉害,“我要见赵珩,你根本就不如他!”
沈澈一把把她扛在肩上:“心理医生来之前你谁也别想见!”
贺羡棠被他“哐当”一下放到餐桌前。她头晕眼花,倔犟地撇开脸,态度很明确——她不想吃。
沈澈让人把窗帘拉开,窗户和灯全打开,顿时餐厅里亮起来,水晶吊灯被海风吹的轻晃。
一楼的餐厅靠近花园,望出去是一片春日盛景,修剪的整齐的绿茵草坪一望无际,喷泉边鲜花环绕、水池里满是绣球花。
贺羡棠看的眼晕:“拉上!”
沈澈坐在她对面,慢条斯理地喝一盅鸡汤:“不准拉!”
于是没人敢动,眼观鼻鼻观心地垂着脑袋。
让他们在这儿听吵架干什么,沈澈挥了下手,淡声说:“出去吧。”
贺羡棠说:“这是我家!”
沈澈腹诽,你家我家有什么区别。他轻轻点了下桌面:“吃饭。”
贺羡棠扭过头,一副要把自己饿死的样子。
中午就没吃什么东西。她这些天胃都熬坏了,饭也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沈澈耐心地等了十天、半个月、一个月,等她慢慢地回过神来,接受逝者已去的现实,但贺羡棠显然仍然不愿意。
这些天她说的最长的话就是刚刚指责他那段。
或许吵吵架更好。
沈澈放下勺子,“叮当”一声:“想把自己饿死去跟绣姐团圆吗?”
贺羡棠瞪大眼睛看着他,有点不可置信。片刻后她愤愤地说:“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的事。”沈澈恐吓她,“明天再不吃饭,我就让医生来给你打营养针。为了一个意外,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琴也不练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朋友也不要了父母也不管了,你知道Mia和叶微每天都打电话吗?知道你母亲担心到睡不着觉吗?知道我……”
沈澈顿了一下,把剩下的话咽回去。隔着长餐桌和她对视:“cecilia,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贺羡棠眼睫一眨,两行泪滚下来。
“别哭了。”
这些天眼睛就没消肿。
贺羡棠垂着脸,眼泪很大颗地往下掉,灯光下像钻石。
沈澈起身,绕过餐桌在她身前蹲下,想替她擦眼泪,贺羡棠又躲开了,气不过还推开他的手。
沈澈把手搭在她膝盖上:“收声。”
贺羡棠声音最大:“你凶什么!”
能吼能吵架,比她之前总是一个人缩在卧室里的样子更像个活人。沈澈提着的心缓缓放下了。
“没凶。”沈澈站起来,拿起双筷子往她手里塞,平静地说,“快吃饭吧。你现在这个样子就算绣姐知道了也会难过,逝者已逝,生者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活着,带着她那份儿一起活。”
贺羡棠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她吃了筷子炒芥兰,说:“明天我回去看看妈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