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给他打,每次下课基本都是晚上,我怕吵到他睡觉。”
谭迎川琢磨一会儿,“那我明天去那边看看。”
“哎不用了,我给我妈打一个电话问问吧,”叶书音吁了口气,犹豫道:“还有点儿发愁呢,我上次问我妈,她嫌我事儿太多。”
谭迎川很少在她面前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特别是有关韩佩琳的问题,让他心里一阵阵发虚。
叶书音见他没了声音,要挂电话,“你赶紧睡觉吧谭迎川,我也去睡了。”
谭迎川回神:“晚安。”
……
叶书音还是壮着胆子旁敲侧击问了韩佩琳,叶向安最近根本就没回家,他是在搪塞她。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路上的情况难以预料,情况比想像中要糟糕。
叶向安前阵子刚被偷了一箱油,昨天又换了两条车胎,一来二去将近七千块钱就没了,两趟货的运费白白赔进去,他不敢停下来。
将近二十多天没有离开半挂车,一直在副驾驶打下手的副手受不了了。二十多天没睡过一个好觉没吃过一顿好饭,昼夜颠倒,饮食不规律,饭菜也油腻,因为不能随时随地上厕所所以连水都不敢喝,他觉得身体百般不适,跟叶向安提出下车。
这样一来车上就叶向安自己一个人了,会有诸多事情不方便。不过人家要下车,他也不能强求,只好同意了,而且自己跑车赚到的钱就能多拿一份,韩佩琳的药快吃完,马上得买下个月的,钢厂那边给职工交的医保根本不够花,而且有一些药不能报销,他们只能自己掏钱买药,叶禹飞又刚刚入职,还没开出来工资,家里又多了一个小孙子要养,所以至少现在,所有花销都得靠他跑车去赚。
还有,虽然叶书音百般强调说她不缺钱,可学美术烧钱,颜料和笔用得也快,怎么都不能让她在那边因为钱发愁。
所以还不能回家。
副手说:“叶师傅,你也下车歇几天吧,天儿热了活又不好干,运费还低,一趟下来挣不了多少钱,在车上就是受罪。”
叶向安笑着推辞:“有一分是一分,慢慢挣吧,总比歇着不挣钱好。”
“你这年纪摆在这儿,跟那些年轻大小伙子比不了,这么着急干什么,等这阵子运费涨上去再来拉货也不迟。”
“不行啊小张,我还有一大家子要拉扯。”叶向安喝了口水,皲裂的嘴唇稍稍润了些:“而且我现在才五十多,还能干动,趁着能干动的时候就得多挣点。”
副手劝不通,只好干着急下了车,叶向安比他熬得还要厉害,他不会开车,有时候在副驾驶还能多睡一会儿,叶向安是根本没什么时间睡觉的,他身上担子很重,一大家子人等着他养。
不过好在还有其他司机跟叶向安作伴一起跑这个路线,路上总不至于是他自己一个人。
万一出了什么事,也好有人照应着。
呸呸呸,副手兀自摇摇头,这都什么不吉利的想法,叶师傅身体壮得像头牛。
*
七月初,天气正是炎热的时候,集训班结束了一场月考,老师的批卷速度很快,叶书音花了将近七个小时完成的素描色彩和速写三科,拿到的分数跟以前相比还是没什么太大变化,这让她前所未有的颓丧,她盯着分数看了半天,脸上看不出表情,其实脑袋里是空白的,眼神木然,自认为自己不是玻璃心,但还是控制不住难过,焦虑,担心又害怕。
最近几乎每天都熬大夜,用清凉油,风油精还有咖啡提神已经不管用了,月考当天她怕自己犯困喝了两罐红牛,结果考试的时候手心冒汗,差点把画弄花。
叶书音揉揉酸痛的右肩膀,晚上她在宿舍照过镜子,发现左右手有点不一样了,右手因为长时间抬起而变粗,摸上去能感觉到那层薄薄的肌肉。
她捂着脸坐在椅子上,头埋进膝盖里,忽然感觉十分没意思。
曾经她很爱画画,因为不用考虑分数,不用考虑排名,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但现在一睁开眼就得琢磨怎么才能提高一分,怎么才能用这一分把别人的排名踩下去,这种焦虑和功利性一点点消磨掉曾经的喜欢。
她把画折起来,失意时不想再看到关于画画的一切,而且她搞不懂运气怎么会这么差,当她觉得自己有进步的时候,命运马上把她拍进泥里,等她洗掉满身泥泞再次站起来,好像一切都重新开始顺利了,结果马上又会遇到一样的结果,她依然会跌倒。
这样的循环看不到结尾,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逃出来。
“书音,门口有人找你。”
班长进来,打断了叶书音的低沉,她抬起头有气无力地问了句,“谁啊?”
“一个男生,在门岗呢,我拿快递路过的时候刚好听到他在问咱们班怎么走,”班长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满眼揶揄,“长得还挺帅,好像没在咱们这儿见过那位极品,是你谁啊?”
能有谁呢?在这里一个熟人都没有……
她猛地反应过来什么,站在画架前愣了一会儿,看到上头刻着的“叶书音”,心口狂跳,然后突然冲出教室。
还能有谁啊,谭迎川啊。
空气里满是燥热,这里虽然离山很近,但太阳依然毒辣,地面晒出滚滚热浪,叶书音跑出满头大汗,铆足了劲儿往门岗跑,口干舌燥,喉咙有血腥味,因为长时间没有运动肺腔火辣辣的疼,但她没感觉到,甚至笑了起来。
如果思念有声音,叶书音觉得在此刻的具象化应该就是她朝谭迎川奔跑起来的剧烈喘息和心跳。
快了。
还有一百米,九十米,八十米……
谭迎川在温岭找了个长途车司机带他过来,后备箱装的满满当当全是带给叶书音的东西,若不是天气炎热食物容易变质,他连她爱吃的菜都想封好真空包装带过来。
他两只手提满东西,一转身,叶书音站在身后扶着膝盖平复呼吸,隔了三四步的距离瞧着他,眼眸明亮,漆黑的瞳仁里倒影着他的影子,睫毛在震颤,小脸瘦了不止一圈,原先脸颊上还有些肉,现在却变成了鹅蛋脸,头发湿漉漉黏在额头和鬓边,不知道是汗珠还是泪珠落下,在下巴上摇摇欲坠,最后砸到地上瞬间被蒸干。
然而就这样一滴不知道是什么的水珠,谭迎川心都被攥了起来。
时隔四个月的相见,很魔幻的时刻,谭迎川跨越冰冷的电话线和几千公里的距离站在她面前,她听到的不再是听筒里带着电流的声音。
但这是叶书音这四个月里,最开心的时刻了。
应该说些什么好呢?他们两个人站在原地,却都没有动。
谭迎川紧张地想,这算不算惊喜?看她这幅要哭的表情,应该是算的,但怎么才能不让她哭?
他这样努力想着想着,脑子里划过很多片段,是他在路上预先准备好的话,可真到站在她面前就一瞬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满脑子写着:
我好想你。
我真的好想你,叶书音。
但他没有说出口,时机不对,只能看着她熠亮的眼睛一遍一遍在心里默默重复。
许多年后,当谭迎川数次回想起这个魔幻时刻都感到无比后悔,要是能勇敢点说出来就好了。
那句“我好想你”隔了很多很多年也没能让她听到。
因为被一通电话抢先。
谭迎川看着她的表情一寸寸龟裂,不得不承认,命运对她确实过于残忍,似乎看不惯她的人生一帆风顺,在快乐时硬要塞给她一些痛苦,然后看着她被打压,一直活在痛苦中。
他站到她身边,听见话筒里,叶禹飞告诉她:“你先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等来了再说……买最近的一趟票赶紧回来,咱爸堵了好几条血管,什么时候醒还不一定。”
第64章 怦怦/酸杏
三十二年前,温岭市海边还有很多小渔村等待改造,渔村里的人一半以打鱼为生,诸多家庭打了一辈子的鱼,也凭此养了一辈子家,但日子久了,时代发展了,总有人不愿让自己一辈子困在这片小渔村里。
韩佩琳是其中一个,她和兄弟姐妹们靠着学历走出渔村,留在城市,不同的是,兄弟姐妹留在城市上了大学,而她却落榜,留在城市打工。
1984年,兄弟姐妹们大学毕业陆陆续续找到稳定工作,然后结了婚。全家只剩韩佩琳一个单身,家里人替她着急,街坊邻居间言碎语说都快变老姑娘了还不结婚,肯定是有点儿问题,被逼无奈,父母只好不断给她安排相亲,但韩佩琳都不去,谁都看不上,当时的她在那个年代可以称得上非常时髦了,浓眉大眼,走在大街上像电视里的港台明星出街,喜欢画红唇烫大波浪,喜欢穿高跟鞋,喜欢穿漂亮的裙子和衣服,见过的人没有说她长得不漂亮,不会打扮的。
韩佩琳说,如果遇不到合适的,那可以一辈子不结婚,她不愿得过且过随便嫁人草草结束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