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则原本不同意,但听锦城说起公主身体微恙, 才带着他们来到汾城一处皇家别院,打算先住一晚。
距离皇城已经不远,总归不会再出什么意外才是。
且这一路上,真是出乎人意料之外的顺利。
队伍安顿下来后, 锦城让姬陵去支开赵则,自己去到位于别院最里侧的东厢房。
这里有一处天然温泉, 活水温热剔透,舟车劳顿之后最适宜解乏。
这趟同行的,除了太子埋在镇北军中的心腹赵则, 还有过去近身伺候公主的两个侍女, 苏紫和桃嫣。
鎏裳殿里的内侍宫女都被太子发落得差不多了,唯独公主平素用惯的这两个,一直好吃好喝养着。
太子平日里处理公务, 应对各方势力,还要在陛下面前积极表现,已是忙得昏天黑地, 但在有关公主的事上依旧心细如发,事必躬亲。
这次如非陛下严令他去调查盐矿之事,恐怕接回公主的差事,也落不着自己头上。
可世事就是这般讽刺,有时越想得到,便越得不到。
锦城行至廊上,已是心沉如水。
见紫苏端着托盘从厢房里出来,走上前去敲了三声门。
里头传来懒懒的一声‘嗯’,他推门进入,毫不意外看见一张苍白没有生气的脸,正坐在窗边发愣。
从三日前自己出现说明一切原委,公主便是这样一幅恹恹的样子。
一方面是因为皇家事,另一方面,是因为那个人吧。
锦城轻轻叹了口气道:“已行至汾城,公主考虑得如何了。”
李幼卿这几日确实想了很多,有关自己的身份,京中散播的传言,以及皇兄对自己的感情,还有……
“父皇,是真的再不愿见我了么。”她沉郁良久,最终只能失魂落魄的问出这么句孩子气的话。
锦城在她对面坐下,苦笑道:“陛下是因为真心疼爱您,才给了另一种选择,若您愿意抛弃一切,跟那人浪迹天下,臣便放你们走,如若您愿意回宫,一样是享不尽的尊荣,这怎么能说是不愿见您呢。”
即便是九五至尊的天子,亦绕不开恼人的家务事。
“恐怕,他是更不愿大梁储君与像我这般血统不明的女子牵扯不清。”李幼卿蹙眉看向院落中红梅,一只寒鸦落在枝梢上,发出一声不详的哑啼。
“公主若非要这般钻牛角尖去想,臣也无法,只望公主早做决断。”锦城心中纠结,只能尽可能理智客观的道:“单看公主这辈子想跟谁厮守一生了。”
“你真的如此想?”望着那只寒鸦飞走,李幼卿眼中寒芒一闪,纤长手指轻轻抚过右手腕上戴着一枚九眼天珠。
她过去喜欢跟锦城这样的贵公子在一处,亦是因为他心性单纯,从不将人往坏处想,做事率性而为十分合她的胃口。
但经此一遭,她才发现这样的人其实并不适合自己。
父皇给自己留的另一条路,前提是宣睿会悄悄跟着她出关。
之所以暗示锦城放任宣睿带自己走,或许是为了能给他安上罪名,或许是怕自己回宫耽误太子前程,又或是在试探自己的想法。
无论是出于哪一种目的,都绝无可能让他们再回到西北。
“阿城,你这样的心性,本公主劝你,将来还是不要做大官为好。”李幼卿抬起眸,见他面上浮现几分难堪,不由轻轻笑了起来。
“圣旨上写得很清楚,命宣睿统帅三军,镇守西北无招不得回京。”她摇了摇头,笑得更加讽刺:“阿城你有没有想过,为何父皇不让你在西北就放我走,而要等到出关之后。”
锦城怔了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
“戍边将领私自离境便为反叛,他适才执掌三军根基不稳,如若出现在此处,不止才得的封号没了,简直一夕之间失尽所有,届时镇北军也会四分五裂,阿城,你说他真的会来么……”
“你好天真啊……”
“公主,有得,便会有失。”他仍旧觉得,只要为了所爱的人,便能放弃一切。
“小时候你便是这样,不计较得失,只遵从本心活着。”李幼卿单手托腮,打量他俊雅中透出少年青涩的面容,忽然有些感怀。
“人活一世,短短数十载,臣太自私,只会考虑自己和……所爱之人。”他皮肤本就白得通透,此刻泛起些微一点红晕,看上去更多了几分少年的可爱。
李幼卿看着他,脑海中控制不住想起另一个人。
那个刻板的,冷酷的,时而又温情脉脉,会将她捧在手心的男人。
“况且这十几年,我已受够了有关自己跟母妃的流言蜚语,阿城,即便我不是公主,也绝无可能就这么灰溜溜的跟人私奔。”说这话,她无端觉得唇齿发寒,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过去她不明白,为何母妃不喜欢自己,单单对黎真王的女儿黎媛宠爱有加。
此刻依稀有些明白了。
有过那么一刹那,她诚挚的期盼过宣睿能带她走,远离皇城中那些纷纷扰扰的事。
去找个山水清净之地,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她是真的想过,要一走了之。
曾经思念无比的皇城,已然像是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亟待将她吞噬。
曾经亲近无比的皇兄,一次次出现在她的噩梦中,被吓醒后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那个能给她温暖,将她拥入怀中的人并不在,她已失去庇护,犹如一叶孤舟漂流向前。
对她而言,皇城中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呢。
父皇不是父皇,兄长不是兄长,母妃更加……
她甚至一点不好奇自己的父亲是谁。
过去,她以为皇兄要将她卖给镇北王,连夜潜逃,如今皇兄成了那个买主,她反而不敢逃了。
怕是就连父皇都不知道,镇北军中还埋藏着一个赵则——
谁能想到,白姹偷袭那次,曾经保护过自己的年轻军官,竟然是皇兄的心腹。
“阿城,有时候,我真是羡慕你。”她眨了眨眼,目光中透出几分狡黠。
锦城听明白对方是在笑话自己,也不生气,只忧心道:“公主,倘若他真的来了,你会如何。”
“阿城,你记住,他绝不会来——”
~
锦城回到自己房间时,已近傍晚,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压沉在屏风上,无x端让人感到窒息。
“宣统领,久等了。”他绕过屏风,蹙眉道:“按照我们原先的约定,倘若公主拒绝,你便该自行离去。”
“你可有告诉她,我来了。”宣睿定神打量眼前细皮白肉的少年郎,从没想过,最后肯帮自己的竟然是他。
锦城回忆起当时公主的态度,摇了摇头:“我没说,但公主的意思很明确,她不会跟你走。”
饶是已预料到她的态度,宣睿仍旧胸口痛胀难忍,只淡淡道:“多谢,他日锦大人若有难处,本将军必当报还。”
周围一片黑暗,锦城不通武功,只听见窗口风声一滞,屋子里就只剩他一人了。
他没点灯,独自静静的坐了一会儿。
思绪杂乱,一时间脑子里全是公主那句“你好天真啊……”
枯坐了小半个时辰,他自嘲的笑了笑,拎起灯笼重新往东厢房去了。
~
李幼卿最近总是做噩梦,梦见父皇一脸厌弃的望着她,梦见太子哥哥要将她关进华丽的金笼。
但这些都敌不过另外一个。
她梦见宣睿,睁着一双凉薄的眸子,将她推倒在床上,声声质问她为什么要走。
这个梦虽然可怕,但事后回想起来,居然是旖旎的成分居多。
或许是他于那事上实在太不节制,以至于两人只要在一起,不是在椅子上接吻,便是被他半推半就在床上……
这些事,她想起来便脸红心跳,倒宁愿梦里的他再凶煞一些。
这夜,当房中烛火突然间一齐熄灭,她被一阵阴冷的风裹挟着推倒在床上时,只以为自己再次身在梦中。
面前是一双阴冷的眸,男人面上的神色犹如发怒的狂沙,钩沉着她的心起起伏伏。
“将,将军……”她试探性的唤了声,回答她的,是手腕被狠狠握住的痛感。
原来,不是梦,是真的……
“怕什么,没叫错。”宣睿挑眉,额角一道细长的疤痕,显出几分狰狞意味。
李幼卿嗅到了浅浅血腥味。
想来他追过来这一路,并不十分顺利。
也说明除了同路的赵则以外,在队伍后面,仍有皇兄派来的人在监视着。
“你最好现在放开我,否则等来了人,宣统领恐怕难以全身而退。”李幼卿被他死死压在床板上,目光里满是不甘,尽可能强势的语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