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越氏族人与朱宣瑜关联甚深。
越观唐因为丧子之痛及朱宣伊的晋升,从这纠葛中跳脱。
有些越氏族人并没有。
他们不仅仅与朱宣瑜关系密切,亦和其他曾经明里暗里追随朱宣瑜的人过从甚密,利益庞杂交错。
即便朱宣瑜再无夺位之心,他们也不会就此罢手。
殿门大开,朱宣伊远眺,乌云累累、风雨如晦。
“如今的朝堂不正如此时之景吗?门窗关上,我身处风恬宁静之境。然门窗大开,则见狂风呼啸、风雨飘摇——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自朱宣伊主政以来,朝臣看似为了大胤的未来,听从天幕的指示,臣服于她这个未来的昭文圣君,对她恭敬有加。
实则面是心非、笑里藏刀、口蜜腹剑,企图用自己多年的仕宦经验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口中高呼「殿下圣明」,眼中充满追随殿下建功立业、开创盛世的渴望,心里却盘算着如何将她拉下至高之位,踩到泥泞中碾死。
刺杀,已经是最直白、简单、温柔的反抗手段。
做执政之君并不容易,身为女子,更是难上加难——女人一出生便背着一座座大山。
这些山,有男人压在女人身上的,甚至还有女人在男人的规训下主动背在身上的,它们在百千年间积累拔高,比大胤所有的山都要沉重。
朱宣伊深深地明白,自己要成为掌握实权的皇帝,就必须毁灭这些压在自己身上的山。
要移出这些山,何其困难?
但是,对权力的渴望让无畏无惧。
朱宣伊感觉自己站在了群山之巅,俯瞰众生;感觉自己背了一座名为责任的山,负重前行;感觉充满希望又惶恐不安……
储君与公主有天壤之别,但凡做过储君,绝不会再想做回公主——哪怕,是最受宠的公主。
宠,来自于他人,随时可散,无可奈何;权,握于我手,谁要来夺,我可杀之。
她愿大胤国泰民安、国强民富;她愿天下女子再不必背负一座座沉重得不可思议的山。
“殿下何不让朱雀卫彻查,反交由薛泽若?”
越观唐的疑问打断了朱宣伊的思绪。
引君入瓮,朱雀卫必然已经掌握大部分情报。
可是,刺杀案的价值不止于挖出那些心有异志之臣——
“刺杀案,不仅是我个人私事,更为朝廷大事。朱雀卫乃我私卫,全权负责此事,多有失宜。我相信,薛相会做得比朱雀卫更好。”
薛泽若是否真心愿死心塌地、殚诚毕虑地效忠、辅佐她呢?
*
刺杀事件很快传到惠帝的耳中,以至于薛泽若尚未出宫门便被急匆匆的内监拦下通知:“陛下要见您。”
许久未面见朝臣的惠帝在一番君臣礼尚往来互相拉扯后,终于进入正题。
“宣伊有两个好处,一是会用人,二是有情义。薛卿,你明白朕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吗?”
薛泽若惊讶,他从未想过惠帝会对他说这样的话——这是出于爱女之心,还是无可奈何的妥协?
“回陛下,臣明白。”
王皇后虽不是朱宣伊生母,但王皇后以真心相待,朱宣伊亦以真心回报。
陆逢秋悉心教导,即便他被贬离京,朱宣伊却始终记得他的教导之恩。
朱宣伊任用有宰相之质的薛泽若,给予他施展才华、实现抱负的机会。
这意味着,只要薛泽若不背弃她,她便不会鸟尽弓藏。
“薛卿是历练老成的宰相,是深思远虑的长者。无论作为帝王还是父亲,无论为了天下还是女儿,朕都希望薛卿能够尽智竭力辅弼宣伊,将她当作自己的君上、学生甚至女儿,教导她、引领她、成就她。”
惠帝将手沉沉放在薛泽若的肩上。
薛泽若深深行礼:“臣,遵旨。”
离开皇宫的时候,风雨已经小了,天上的乌云也在散去。
他想,这场风雨真是来得快去的也快,而陛下——既有别无选择的无奈,也有父亲对女儿即将面临困难的忧虑吧。
*
近来,洛京可谓冰火两重天。
火者为何?
百姓们热议天幕相关的事物,如因此产生的戏剧「伍子胥过昭关」、炙手可热的人物立绘衍生产品。
冰者为何?
舜阳殿下令宰相薛泽若主理震惊庙堂江湖的刺杀案。
薛泽若岂是泛泛之辈?
有朱雀卫提供的部分证据,加之薛泽若老辣的手段及狠绝的决心,洛京多少官宦人家天愁地惨,惶惶如丧家之犬。
即便自认与此事无关的官员亦忐忑不安,生怕自己被攀咬,卷入其中。
这早已不是一次简单的刺杀案调查,舜阳殿下以身设局,推波助澜,令那些潜藏于黑暗中蠢蠢欲动之人亮出凶狠的獠牙。
刑部尚书、大理寺少卿、户部侍郎或是直接或是间接牵涉其中。
薛泽若查案,从各衙门中抽调能干可信之人组成专案组。
大理寺现任负责人深陷其中,为罪魁之一,堂堂司法部门竟无一人可被抽调。
何其可笑?
于舜阳殿下而言,又何其悲凉?
天下英才何时尽入我毂?
第58章 郁陵千秋(1)
户部裴主事下值归家,带着满腹愤懑、不甘与嫉妒。
他的孙女裴婵见了,问:“祖父这是怎么了?”
莫非是刺杀案牵扯到家里?
不应该。
祖父固执老实,哪有胆子做那种事情——何况,他一个在权贵云集的洛京浪花都翻不出一朵的年过花甲的从八品户部主事,即便想参加,对方也看不上他。
裴主事不知孙女心中所想,瞥她一眼,冷哼,问:“今日去哪儿野了?”
裴婵大感冤枉和委屈:“我今日在家,并未出门。”
“在家好,姑娘家,就该待在家中相夫教子、莳花弄草。”
裴婵瞪大眼睛,环顾四周,面色紧张:“祖父,这话可不能乱说呀!”
当下是女储执政,说这话不就意味着对舜阳殿下不满、对朝廷不满吗?
眼下洛京风声鹤唳,直接或间接因刺杀案身陷牢狱、生死不明者不在少数——其中就有裴主事上司的上司——户部侍郎。
裴主事顿时神色慌张,环顾四周,发现周围仅有跟随他多年的忠心厚道的仆从后,方才放松:“我说说怎么了?这是在自己家?谁敢出去嚼舌根?”
声音到底小了,中气也不足了,只是话语中的愤懑嫉妒丝毫不减。
“凭什么呀,老夫兢兢业业几十年,才做了一个从八品的户部主事,她钟灵韵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起点即是我的终点……”
哦!
空气中浓郁的酸涩味,裴婵了然。
“那蔡柏溪,小地方来、粗浅认得几个字的制作灯笼的寡妇,一下子就做了都水监主簿。”
从八品,和他一样。
“还有那欧阳珂,凭借着故去好几年的祖父欧阳敏是舜阳殿下老师这层关系,竟做了太史局的灵台郎——灵台媖,正七品!”
比他的终点还高。
酸,太酸了。
裴婵忍不住想笑。
裴主事惆怅,如果是裴婵与他同级为官。甚至比他级别更高,他一定不会这样——即便是女孩,那也能给叔伯兄弟提供助力,也算光宗耀祖。
这时,他的目光投射至裴婵,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斥道:“你看你,成天就知道玩。既没嫁个好郎君帮助家里,也不如钟灵韵、欧阳珂、蔡柏溪那般入朝为官!”
“唉,你呀你!”
这孩子,没前途,没救了!
裴主事摇摇头。
裴婵:……
是谁方才说,姑娘家,就该待在家中相夫教子、莳花弄草?
钟灵韵是舜阳殿下亲信,我是吗?
欧阳珂有她祖父的关系,我有吗?
蔡柏溪先死丈夫后升官,我丈夫死了吗——哦,我还没有丈夫!
*
在雷厉风行、手腕成熟的薛泽若主理下,刺杀案的审理已经接近末尾,洛京官宦人家的紧张气氛稍微舒缓。
几位主犯被关押在刑部大牢,包括前刑部尚书——刑部大牢关押前任刑部尚书,真是天大的讽刺。
“上苍已然昭示,舜阳殿下乃是带领大胤走向政清人和、四夷宾服之昭文圣君,为何你要行此悖逆之事?”
面对薛泽若的质问,那个曾经向别人推荐一本自己写的书、被调侃两句都会脸红的刑部尚书,蓬首垢衣、漠然冷冽,灰敗的眸光中饱含毫无掩饰的讥诮嘲讽。
“薛公何必明知故问?”
利益层层叠叠、纵横交错,朱宣伊难道仅仅触碰了朱宣瑜、陈王的利益吗?
朱宣瑜、陈王消沉了,他们身后的利益团体难道甘愿偃旗息鼓?曾经为主上做下的肮脏事怎么办?
“天幕又如何?藏在后面的不过是一个只知道预告未来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