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拓拔芸惊呼一声,目光锁着拓跋月的脖颈。
尽管拓跋月好端端地坐在跟前,但拓拔芸心中仍是惊惧不安。
“他怎么这样啊?旁的不说,你还怀着孩子啊,阿姊,你……”
一句话哽咽在喉,说不出来。
她本想说,“你命好苦”,但看着拓跋月泫然欲泣,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她心中暗自懊悔,如果当初她不那么自私,不让拓跋月替嫁,或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彼时,我呼吸艰难,拼尽全力挣扎,可他想要置我于死地,无奈之下,我只得装作被梦魇住了,一边护着我的小腹,一边向他呼救。如此这般,他才放过我……呵
,若非我机警,已经命丧其手了。”
拓跋月咬着牙,泪下沾襟。
那一霎,她只觉灵魂要从躯体中剥离。一辈子都忘不掉。
拓拔芸一壁为她拭泪,一壁慰藉道:“大胡……二姊夫还是心软了,没事儿就好。”
“不用安慰我,我虽不知他为何要杀我,但却知他为何不杀我。”
其实,她猜得出,他可能听到她在梦中轻唤“云从”,故此心生恶念。但这话不必在人前提起。
“为何?因为孩子么?”拓拔芸问。
拓跋月颔首,转又摇摇头。
拓跋菱听得唏嘘,遂道:“不只为了孩子,也因为你是大魏皇帝的妹妹,他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拓跋月不置可否,但听拓跋蓉温声道:“阿月,你远嫁异国他乡,后来载誉而归,荣耀背后不知掩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曲折。阿姊深知你心性刚强,但你不要总是自己挨着受着,姊妹们都在。”
言讫,温柔的目光转而落在拓跋菱身上:“阿菱,阿姊也有一言,你也愿听?”
拓跋菱颔首:“阿姊请说。”
“阿菱,你驸马之事,虽言其谋逆,死不足惜,但于你而言,心中之痛,恐非言语所能尽述。阿姊知你心中难过,只是逝者已矣,过往云烟,再追也无益。
“且那驸马,本就不值得你如此挂怀。何必为了一个不忠之人,让自己沉溺下去?世间之大,多的是会疼你爱你的好男人。
“至于我们四姊妹,一直和和美美,更不可因这等事端,生了嫌隙,伤了和气。”
拓跋蓉年岁最长,一贯寡言。
但她每吐一言,皆能直叩人心,让人叹服。
原本,拓跋菱还对拓跋月心存芥蒂,此刻才知其不为人知的心酸,不禁心下难过。
又听得大姊一番肺腑之言,倏然间心中怨气也似被风吹散,释然了许多。
旋后,拓跋菱冁然一笑,挨个去拉三位姊妹的手:“大姊说得对。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我们四姊妹,要一直好下去。”
第193章 伤逝
姊妹正言笑晏晏,冷不丁拓拔芸突然双手捧腹,眉头紧锁,呻唤一声。
姊妹们的目光,立马转到拓拔芸身上。
拓拔月离她最近,忙扶住她肩膊:“阿芸,阿芸……”
春茗、秋香也忙不迭上前搀扶。
蓦地,拓拔芸唇角勾起一抹顽皮笑意:“我没事的,骗你们的。”
这一出,太过意外,姊妹几个都笑起来了。
但见,拓拔芸掩唇笑道:“我本来就在酝酿,怎么装痛,来让你们听我说话。谁知道大姊突然说话,还说得这么好。”
话音未落,她已咯咯笑了起来。
四姊妹不禁莞尔,一席热闹欢畅,自不必提。
回府的路上,马车缓行。
拓拔芸今日得偿所愿,心里欢喜不已,春茗、秋香也在车上叽叽喳喳,说着玩笑话。
猛地,拓拔芸捂住心口,眉头紧蹙,脸色惨白,似被一层寒霜覆住。
见状,侍女春茗、秋香以为她又在恶作剧,还打趣道:“公主,您这戏法变得可真像,这次我们不上当了。”
话音方落,拓拔芸的身体骤然痉挛,闷哼一声。
旋后,她白眼一翻,身子一软,便栽倒在车厢里,顷刻间便没了动静。
春茗、秋香面面相觑,连唤了几声“公主”她都不答应,方才觉得异状。
春茗颤抖着手,去探拓拔芸的鼻息,转瞬间脸色煞白,满眼惊惶。
“秋香,秋香……”
秋香咬着唇,也蹲下身去探拓拔芸的鼻息。但除了一片死寂,她什么都觉察不到。
惊恐之下,春茗又奓着胆子,去探了探公主的脉搏,可惜仍是动静全无。
拓拔芸,确凿是死了。
暴毙于归途,先前还喜笑盈盈的人儿,软绵绵地瘫在车厢里,脸色也变得青紫,似被剧毒侵蚀……
马车驶入府中,春茗、秋香已经哭成了泪人。
贾秀痛哭一场,立马去找太医令李云洲来诊断。
与此同时,他又唤了府上仆役,怒气冲冲地赶往花门楼。
从花门楼回来,拓拔芸就中毒暴毙,花门楼如何脱得了干系?
倒不是怀疑几位姊妹,对拓拔芸做了什么,而是花门楼!
那些庖厨,那些食材!
到底是谁!谁在食材里下毒!
一夜折腾下来,贾秀什么也没查出来,但他侍从却发现,年轻俊秀的驸马,额上骤然冒出一茬茬白发……
一时间,流言四起,狂风骤雨般席卷了整个平城,人人皆道安乐公主吃了花门楼的酒菜,方才毒发身亡。
实则,贾秀并未传出这样的话,但因着动静太大,难免有流言传出。
不到半日,就传得人尽皆知,越发诡异……
另一头,李云洲匆忙赶至安乐公主府,查出拓拔芸的死因,为拓拔月和花门楼正名。
“公主所中之毒,非一朝一夕所能形成,此乃慢性之毒,日积月累,方致此祸。”
担心贾秀不相信他的话,李云洲还请来平城的几位名医,分开进行诊断。
几人看法毫无差别,可谓定论。
贾秀也是明理之人,不疑有他,只是,问及慢性之毒所来何处,却无一人能说得清。无奈之下,他只得从府中查起,但他和都官尚书李云从等人,查来查去都没有头绪,谁都没有嫌疑。
皇帝拓跋焘震怒不已,接连数日罢朝,在安乐公主府住了两日,方才被拓跋月劝回宫去。回宫前,拓跋焘红着眼眶,叮嘱拓跋月主持丧仪。
此事,本该让驸马贾秀出面,但他已被熬得白了半边头发,整日萎靡不振。
夜深之时,万籁俱寂,拓跋月小睡了片刻,便从混沌的梦境中挣扎醒来。
探手一摸,枕头濡湿一片。
在梦里,拓拔芸抱着稚弱的女儿贾沐宸,眸子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梦境忽而一转,天际风云突变,狂风恍若实质,把天空撕裂成大小不一的碎片。霎时间,世间万物都陷入无尽的混沌之中。
拓拔芸的身影,亦在狂风中晃荡,至于消失,似一片被卷走的落叶。
万般不舍中,唯闻她幽怨凄厉的泣声,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回荡于暗红的天幕下。
“沐宸,沐宸……”
周遭的景象更为扭曲可怖,乌云之下,雷声轰鸣,闪电犹如利剑划破长空,隐约可见拓拔芸满是泪痕的脸庞。
这是阿芸在托梦吗?她放不下女儿,她耗尽心力才得来的女儿。
拓跋月泪如泉涌……
醒来好一时,拓跋月仍沉浸梦境之中,无法自拔。
达奚澄轻拍着拓跋月的背,安抚许久,拓跋月只默默颔首,不发一语。
她还记得,得闻丧讯时,她没有一句为自己辩驳的话,甚至没去花门楼,而是立马赶至公主府。
当她跌跌撞撞过来,看见被白绫掩盖的拓拔芸的遗体,只觉呼吸之间尽是疼痛。
原来,心如刀绞的感觉便是这般。
“阿澄,你知道么?我又失去了一个亲人。”拓跋月抱住达奚澄,眼泪簌簌而落。
是的,偌多年来,她所得不多,却一直在失去。
幼时,她还懵懂无知之时,便失去了阿父,与阿母相依为命;
近来,她失去了待她亲厚的堂兄拓跋健,深悔自己没能在出发前与之一聚;
而今,她又失去了与她朝夕相处数年的阿芸,只遗一片空荡的回忆。
诚然,阿芸自私又怯懦,让拓跋月替她出嫁,但拓跋月知道,阿芸一直为此自责。
尤其是,在她得知,替她出嫁的人也有心上人之时,阿芸更是悔恨不已。
说起来,拓跋月本应恨阿芸的,但回想起来,这种情绪却未曾出现过。
也许是,阿芸曾把自己接回宫中,让她免于饥馁之患;也许是,她们曾形影不离,一起读书玩乐……
见拓跋月伤心不已,达奚澄一壁为她拭泪,一壁劝道:“公主莫要再伤怀了。往后,你不妨多来探望沐宸小郡主,想必安乐公主的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
拓跋月眼神空洞,失魂落魄,半晌才哀哀一叹:“为了得到一个女儿,阿芸遭了好多罪,先是难以受孕,再是生出那许多妊娠纹来,终日郁郁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