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那道懿旨之事,你已尽力,余下的便看天意罢。切勿过于劳神。”
拓跋月点了点头,将脸轻轻靠在他胸膛前。
翌日,仪仗队伍浩浩荡荡离开平城,向崞山行进。
一路上,太子拓跋晃沉默寡言,似沉浸在对窦太后的追思之中。
李云从与陆丽、长孙渴侯则不敢有丝毫怠慢,安排宿卫,巡查道路,确保行程顺畅安全。
隔日,队伍抵达崞山。
但见山势巍峨,林木苍翠,窦太后的陵寝依山而建,规模虽不及皇家陵园宏大,却自有一股庄严肃穆之气,与太后遗言中所求的宁静高远相契合。
祭奠仪式由陆丽主持,依礼而行,庄重而虔诚。
太子拓跋晃亲自上香、奠酒、诵读祭文,言辞恳切,追述太后慈爱、明理之美德,感念其抚育至尊、慈爱后辈之恩泽。随行众人皆屏息静气,神情哀戚。
仪式毕了,众人并未立刻离去。
立于陵前,极目远眺,但见群山起伏,云雾缭绕,天地开阔。
陆丽不禁感慨道:“昔日太后巡幸至此,曾言‘此山之上,于我而言乃是安息之所’。如今观之,太后确有远见。远离朝堂纷扰,独享这山河壮丽,好不清净自在。”
长孙渴侯亦点头附和:“太后一生贤德,不恋权位,临终之言更是深明大义,顾全皇室体统,令人感佩。”(2)
李云从沉默地望着远处山峦,心中亦是波澜起伏。
他想起拓跋月转述的、太后教
育她的懿旨,更觉这位老人可敬可叹。她本是罪臣家眷,一生居于后宫,却能超越个人之得失,窥见制度之残忍,并试图改变,这份胸怀实是宽广。
太子拓跋晃久久伫立,半晌才缓缓道:“太后慈训,孤不敢忘。为君者,当时刻以江山社稷、百姓福祉为念,亦当存仁孝之心,顾念人伦常情。”
他的话,似乎另有所指,或许也想到了太子妃那未知的命运。
可要他与父皇相抗……
拓跋晃苦笑一声。
半日后,队伍启程返回平城。
下山途中,需经过崞山脚下的一处小镇集市。虽是小镇,但因地处交通要道,又逢集日,倒也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太子仪仗经过,早有地方官差清道辟路,百姓们纷纷避让道旁,好奇地张望着这支显赫的队伍。
李云从骑在马上,位于太子车驾侧后方,看似神情自若,但目光却扫视着周遭,不敢有一丝懈怠。
集市喧嚣,叫卖声、议论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
就在仪仗队缓缓穿过集市拥挤处,李云从的眼风,扫过道旁一个卖儿童衣物和玩具的杂货摊。
一霎时,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裙、头包蓝布巾的妇人背影,正从那摊位上匆匆拿起几件小衣衫和一个崭新的鸠车(3),似乎付了钱,便急忙转身,挤入身后的人群中,动作快得几乎像在躲避什么。
那是……小姨阳英?!
李云从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脱口喊出。
去岁,他奉旨休妻,阳英悲愤交加,痛斥于他,旋后便带着于英如搬离李府,住进了城南老宅。
后来,李云从尚公主,也曾与阿父去探望她二人。
岂知,她们只留下了简短几字,踪影全无。
为此,李云从心怀愧疚,暗中托人寻访,却始终未得其音信。
怎会在这里?在这平城之外的崞山小镇?
她怀中抱着的,幼童衣物和鸠车……又是给谁?
无数疑问瞬间涌入李云从的脑海。
他不禁勒紧缰绳,坐骑发出一声低嘶,引得旁边的长孙渴侯投来质询的目光。
“李尚书,何事?”长孙渴侯警惕地按住了腰刀。
李云从骤然回过神。
此刻他身负护卫太子的重任,岂能因私事而擅离岗位?
更何况,那仅仅是一个侧影,集市人多,或许只是相似之人?他不能确定。
他迅速压下心中的疑窦,对长孙渴侯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无事,只是坐骑似乎被路边杂物惊了一下。”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向那人影消失的方向,专注于眼前。
然而,那个匆忙且躲闪的背影,那怀中的童衣和鸠车,却盘桓于脑中久久不去。
(1)崞山(今日横山),位于崞县(今浑源)。
(2)《魏书卷十三列传第一》:初,后尝登崞山,顾谓左右曰:“吾母养帝躬,敬神而爱人,若死而不灭,必不为贱鬼。然于先朝本无位次,不可违礼以从园陵。此山之上,可以终托。”故葬焉。别立后寝庙于崞山,建碑颂德。
(3)鸠车,是东汉时流行的儿童玩具,其造型蕴含着孝道文化。依据现存的汉代画像石、出土的实物,可证其为牵引类玩具。
第257章 丝缕缠绵
崞山祭奠的队伍顺利返回平城。
李云从未敢耽搁,先将太子送回宫城,又与陆丽、长孙渴侯交割了公务,这才策马返回武威公主府。
踏入府门,已是黄昏时分。
夕阳西下,为庭院楼阁镀上一层暖色,空气中弥散着宁和的气息。
乳媪正抱着小葭月在廊下看鸟,见驸马回来,连忙笑着行礼。
李云从迫不及待地上前,小心翼翼地从乳媪怀中接过女儿。
小葭月似乎认得父亲,伸出小手抓住他的胡茬,惹得他心头绵软软的。
闻声,拓跋月从望舒楼中迎出。
眉眼间带着笑意:“回来了?一路可还顺利?”
“一切安好。”李云从将女儿交还乳媪,目光落在拓跋月身上。
几日未见,她未施粉黛,却丰润柔和,看得他心头荡漾。
他上前一步,轻轻牵住她的手:“让你挂心了。”
晚膳过后,他哄睡了女儿。内室悄然,唯余二人。
烛影轻摇,悄然落上绣了并蒂莲的纱帐,将人影映得朦胧。
连日的离苦,在这一刻沉入低回的呼吸之间,化作帐中暖热的温度。
纱帐如水波轻动,似被夜风拂过的湖,隐约掩去丝缕缠绵。
偶尔漏出一两声低吟,也迅速融进温软的夜色里。
四目相对,气息相叠,似天光徘徊云影,如潮汐漫涌堤沙。最终一切渐息,只剩深沉而安宁的拥抱。
言语已是多余。身体的缱绻、心灵的依偎,早已说尽了别后重逢的万般相思。
翌日,李云从换了一身常服,去看望阿父。
穿过满是药香的前堂,李云从径直步入悬医阁后间。
李宏、李云洲正在整理药柜,手上忙个不停。
见他来了,李宏面上现出喜色:“你过来了?”
李云洲眼睛都没抬一下,继续忙着分拣药材。
他虽被赦免死罪,但官职未复,只在阿父医馆里帮忙,难免显得有些落魄。他不愿和阿干说话,也不奇怪。
李云从并不介怀。
说了会儿闲话,李云从轻叹了口气,道:“阿父,我前日随太子去崞山,回程时,在山下集市……似乎看到了小姨。”
李宏的手一顿,脸上露出惊愕之色:“阳英?你确定?哎呀,可找着她了。你跟她说话了么?”
“只是匆忙一瞥,侧影极像,而且她行色匆匆,抱着些孩童的衣物玩具。”李云从眉头紧锁,“我已派了两名心腹,持我的令牌,秘密前往崞山一带查访,务必查明她是否真的在那里,也不知英如是不是和她在一起。”
李宏叹了口气,神色复杂:“当年之事……终究是我李家对不住她们母女。若真能找到,暗中关照一二,也是应当的。只是,此事须得隐秘,切勿再起风波,毕竟,你身份不同……”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往事已矣,他与公主感情甚笃,不可因前尘往事再生事端。
尽管,李宏也知他这儿子,从不曾想与本是师妹的于英如结为夫妻。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毕竟成婚数年,说是没半分情分,也没人肯信。
“儿子明白。”李云从颔首。
“等等,你方才说……”李宏感叹罢了,方才留心李云从所说的细节,“孩子……衣物、玩具……这……”
他没敢往下说,但看李云从神色凝重,显然也是猜到了某种可能性。
一旁,李云洲分拣药材的手,也微微顿了顿。他回转身去,把一把柴胡放进药橱里,方才现出狐疑地神色。
李云从摇摇头:“倒也未必,也许是帮邻家孩子拿的。”
闻言,李宏缄默不语。
阳英、于英如在城南住得好好的,为何要离开,离开之后又杳无音信,这不得不让人怀疑,她们在掩藏什么讯息。
丰富的午膳,因三人不同的心思,吃得寡淡无味。
饭后,李云从正要离开悬医阁,却见赵振面有急色,前来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