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拓跋月甫一睁眼,便见李云从眼下带着青黑,神色凝重地坐在床边,显然一夜未眠。
不待她询问,李云从便深吸一口气,将那张素帛递给了她,并将前后因果和盘托出。
有了上次因隐瞒而引发误会的教训,他深知坦诚至为重要。
拓跋月看完帛书,听完叙述,亦是震惊不已。
她握住李云从冰凉的手,没有一丝犹豫,笃定道:“云从,你必须去!立刻就去查明真相!无论消息是真是假,你身为人父,都不可坐视不理!”
她甚至主动为他谋划:“你独自前往我不放心。让曾毅在暗中接应你。那送信人既能送一次消息,便会再次出现。”
未想,拓跋月竟如此深明大义,李云从心下感动,哽咽难言:“月儿,谢谢你……我……”
“不必多说,”拓跋月打断他,“速去速回,万事小心。家里有我。”
李云从颔首,探手将她拥在怀中,在她耳畔低语:“照顾好葭月。”
待他出发后,拓跋月强压下纷乱思绪,极力将注意力拉回府中事务。
数日以来,她的元气已恢复了不少,不可再沉溺于伤感。
公主家令达奚澄,照例来汇报本月收支。
花门楼与京郊几处田庄的营收,皆颇为可观,账目清晰。
听完汇报,拓跋月沉吟道:“以往,我们的惯例,是将营收的一半上缴朝廷,充作军用。从这个月起……改为上缴七成罢。”
闻言,达奚澄怔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七成?这……是否太多了些?公主,府中用度、仆役开支、各处人情往来……”
“照我说的做,”拓跋月语气不容置疑,声音却低了些,“你有所不知,至尊有意南征,朝廷正是急需用钱之时。”
一旁,霍晴岚眼中精光一闪,接口道:“公主所言极是。不过,既然要凑军资,岂能只让我们出力?平城那么多高门大族,尤其是那些鲜卑勋贵,个个富得流油,更应出钱出力!再不济——”她冷哼一声,语声一厉,“穆家。搞出‘空冢’那么大的破事,如今只是轻飘飘一个禁足反省,未免太便宜他们了!不让他们狠狠出一回血,我都觉得憋屈难受!公主,这件事,交给我去办,保管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捐出一大笔钱来!”
拓跋月看了霍晴岚一眼,知她手段玲珑,遂颔首道:“也好。分寸你自己把握,莫要太过,招人话柄。”
“公主放心。”霍晴岚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永昌王早逝,但因永昌王是皇帝至亲,她又是在“收服河西”一事中立过功的人,故而在京中贵戚圈中,说话颇有分量。
这日,处理完杂务后,拓跋月想起阚骃及其《十三州志》,便唤上侍女阿碧,和承影、湛卢,起身前往金玉肆。
金玉肆,仍旧归拓跋月署理,自阚骃被拓跋丕要走之后,副主事一职,便由叱罗清来补缺。数年过去,叱罗清这纨绔,早已是两个孩子的阿父,心性沉稳,办事也利落。
在金玉肆的账房里,她仔细翻阅着账册,却听得前堂似有熟悉的说话声。
她示意阿碧去看看。
少时,阿碧回来,低声道:“殿下,是阚骃先生。他……他似乎又回来做这副主事了。”
拓跋月一怔,起身悄然走到通往前堂的帘幕旁,果然看到阚骃正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吏袍,指挥着伙计清点一批新到的玉石,确是在履行副主事之职。
她心中疑惑,召来金玉肆的大掌柜询问。
大掌柜恭敬回道:“回殿下,阚先生是前日回来的。听说是……是至尊直接下的旨意,让他官
复原职,仍是钦点在此担任副主事。”
顿了顿,他又说:“叱罗掌事,外出办事了。他二人皆为副主事。”
听了这话,拓跋月默然片刻,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她明白了。
至尊允准《十三州志》献上,甚或予了阚骃赏赐,但却只让他回到金玉肆做副主事,不在朝中领职。
如此看来,至尊的态度已然分明:可嘉奖你的学问,可保存你的著作,但河西士人想要在大魏从政,却绝非易事。也就……宋鸿才深得帝心吧。
念及此,拓跋月暗叹一声,对阿碧低声道:“也罢,远离朝堂,也未尝不是一种保全。”
第276章 稚子无辜,你竟容他不下?
且说,李云从依计而行,在平城坊市间,漫无目的地闲逛。
心中也有几分焦灼,但他却摆出闲散的模样,似乎对那帛书上的消息不以为意。
将至黄昏,李云从见靴子开了线,便在路边的鞋摊前修补。
方才坐下一时,一个头戴宽檐斗笠的人,悄无声息地坐在他身前。
那人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喑哑:“李尚书还在犹豫什么?莫非真不信令郎已遭毒手?”
闻言,李云从心中剧震,猛地抬头,却只看到斗笠下的面罩。
李云从强压住动手擒拿的冲动,沉声道:“藏头露尾之辈,空口无凭,让我如何信你?”
这人似乎嗤笑了一声:“信不信由你。我只告诉你,杀李惠者,非是旁人,正是你如今府中那位尊贵的公主殿下!她岂能容得下你与前妻的骨血?此乃妇人嫉妒之常情,更何况她那般权势!”
“胡说八道!”
李云从低吼,手已按上腰间暗藏的短刃。
“是不是胡说,李尚书自己去崞山南麓的黄鱼村一看便知!你那前妻根本未曾远遁,一直就在崞山,那孩子……就埋在村后山岗的松林里!”
说罢,这人不等李云从反应,身形一闪,便欲退入深巷。
李云从岂能让他再走,疾步上前欲擒,那人却似泥鳅般滑溜,身形却极快,看不出身法。
反手格挡间,李云从瞥见他掌心有一颗黄豆大小的黑痣。
分神之际,这人已没入巷中复杂民居,消失得无影无踪。
黄鱼村!灯下黑!
李云从不再犹豫,立刻带人直奔崞山南麓。
隔日,在一处极为偏僻、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落里,他找到了形容憔悴的阳英、于英如。
一见李云从,阳英先是震惊,随即如同找到宣泄口般,扑上来捶打哭诉,情绪激动得近乎崩溃:“是你!是你害死了惠儿!若不是你找来,那些人怎么会找到这里!”
李云从来不及说话,阳英又加重了扑打的力度:“他们……他们蒙着面,二话不说就动了手,惠儿才那么小……一刀就刺穿了心口啊!”
言至此,她老泪纵横,语无伦次。
骤然相逢,于英如则瘫坐在一旁,眼神空洞,仿佛魂魄都已随亡子去了,只是无声地流泪。
见状,李云从如遭雷击,只觉眼前一黑。
他强撑着,声音干涩嘶哑:“小姨……墓,墓在哪里?”
阳英哭喊着指了方向。
村后山岗,一片小小的松林里,一座新堆的土坟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没有墓碑,只有一块石头压在坟头,一旁植着松柏。
李云从一步步走过去,如同踩在刀尖上。
他挥退了随从,独自一人站在那小小的土坟前。
余晖透过松枝洒在坟茔上,看起来凄冷而刺目。
他就那样僵立着,一动不动,仿佛已变作石像。
隔日,夜深,武威公主府中一片岑寂。
侍卫长曾毅,如往常一般在府中各处巡视。
行至后院墙的一处阴影时,眼角余光似瞥见一团黑影。
黑影极快地掠过墙角,身法快如闪电。
“谁?!”曾厉声喝问,急忙追出。
少顷,望舒阁外。
拓跋月刚卸下钗环,欲要就寝,忽听得窗外轻微的一声“嗒”,似是石子落地。
近日,她一直心神不宁,较往日更为警觉,喝问道:“谁?”
窗外寂静无声,并无人回应。
唯闻夜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拓跋月蹙了蹙眉,只当是自己听错了,或是野猫路过,便未再深究。
窗外,一道身影倏然而至……
天刚蒙蒙亮,拓拔月的神思,还在半梦半醒之间,但却强自睁了眼。
阿碧正服侍她洗漱,忽有下人来报,说驸马李云从气冲冲回府,在院中骂个不停。
拓跋月起身,微有诧色:“他在骂什么?”
下人觑着拓跋月的脸色,支支吾吾,好一时才憋出“骂您”二字。
拓跋月愕然:“骂我?”
她有些哭笑不得,顾不得梳头,便往院中行去。
但见,李云从周身散发着骇人的寒气,脸色铁青,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愤怒与失望。
“拓跋月!你来得正好!”他竟直呼其名,怒火似要从眼中喷出。
见到他这般模样,拓跋月蹙着眉,不满道:“一大早,你在这儿发什么疯?”
“发疯?”李云从冷笑一声,目光如刀,射了过去,“我且问你!崞山黄鱼村!那个孩子!是不是你派人去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