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陵公达奚拔,因罪徙边,最近又被召回,说是要被封为散骑常侍。
“不用,”月儿沉吟道,“他能回来是他的本事,说起来,他虽然贪财好货,倒也有几分风骨。”
月儿说的是,达奚拔、胡叟、司马金龙,因向隐王——曾经的皇帝——进言而被责打之事。
听得这话,我笑起来:“你不恨他了?”
“这个,不重要,除了生死,其他的事都不重要。”
说至此,月儿眼神忽然一黯:“过阵子,是云洲的生祭。”
“他执念太深了,以致走上邪路。我……此事我有责任。”
闻言,月儿摇摇头:“你有什么责任?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希望,人真有来世……”
“不,”我定定地看着她,“纵然有来世,我也要比别人先遇到你。”
月儿微微一怔,再是爽然一笑:“好,你还做我的夫君,可好?”
“好。”我扣住她的手。
马车驰行,很快驶入景行坊。
因着人多,熙攘繁盛,车行速度放得更缓,我便指着对面的六疾馆,道:“你可记得,我们帮过的那一双乞儿,也不知现下如何了。”
“或许,早已离开了,他们能谋生,能成业。”
一刻钟后,马车在悬医阁的分馆门前停下。
小姨早就候在门口,一见阿惠,眼圈瞬间就红了,连忙侧身去擦拭。
英如听到动静,也从屋内走了出来。
她的目光,几乎定在了惠儿身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惠儿也有些拘谨,但被我轻轻一推,便跑到她跟前,扑在她腿上:“阿母,阿母——”
英如的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她蹲下身,想碰碰他的脸,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只一味哽咽:“阿惠……都长这么大了……真好……真好……”
阿惠看着她流泪,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仰头看我。
我对他点点头。
他忙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帕,轻轻擦拭英如的泪:“阿母,阿惠来了,您……您别哭。”
这个小小的举动,仿佛击碎了所有隔阂。
英如再也忍不住,一把将惠儿搂进怀里,呜呜咽咽地哭出来。
阿惠也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背。
一旁,阳英早已泪流满面。
骤然间,掌心有些暖,原是月儿牵住了我。
我正要说话,悬医阁中奔出一个人来。
一见我,他便惊喜交加:“恩人,你——怎么是你?”
我凝神看去,好一时才辨出,他竟是我和月儿帮过的一个乞儿。
现下,他身形健硕,容光焕发,完全不似旧日模样。
旋后,他也看见了月儿,他忙上前来道谢。
他说,当日他与同伴困窘至极,否则绝不至于乞讨。所幸,他们遇上了我们,否则,若填不饱肚子,日后也有可能会做些穷凶极恶的事。他也不可能,在悬医阁当学徒。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半日之后,我们登车而回。
突然,月儿说她今日很欢喜,我说,巧了,我也是。
车窗外,夕阳西下,将平城的街巷染得暖烘烘的。
一如,我们的心。
第0章 番外2李云洲篇
胸口一阵窒闷,我猛地惊醒过来。
四周一片黢黑,只拿窗外透进的惨淡月光,摹画这间客房的轮廓。
哦,想起来了,我被软禁了。
就在这武威公主府里,被我那位好嫂嫂,拓跋月,以“保护”之名,困在了这里。
真是可笑。
我李云洲,竟会落到这步田地。
更可笑的是,我之所以被她骗,被她软禁,竟是因为……心疼她?
呵!她是这么说的,说想保我一命。我该信吗?半信半疑吧。
我太了解她了。
她这个女人,心窍多得跟莲蓬似的。她不会存心去害人,甚至会在力所能及时护住很多人,比如,河西旧臣,那些失势的宗室,那些生活困苦的百姓……
但她做的每一件事,必然有她自己的考量。
为了她在意的拓跋江山,为了她爱的男人,也为她自己。
把我困在这儿,无非是想逼我低头,拿出揭发宗爱、贾周弑君夺位的罪证。
可她凭什么认为,我会听她的话?
弑君?哼,那养生丸里,不过是加了些令人气血躁狂、易怒多梦的药材,最多算是……催化了那人本就积郁的狂躁罢了。
他拓跋焘自己心病重重,噩梦缠身,与我何干?
我,算不得弑君吧?至少,不是我亲手……罢了,现在想这些有何用。
现下,我是困兽。
长夜漫漫,我当如何处之?
唔,我记得,我一直都记得,我和她初见的情形。
那时,她不是什么尊贵的武威公主,只是山野间一个打柴的少女。我和李云从进山采药,无意间撞见了一个官府通缉的要犯。悬赏的数目让人心动,我们决定追捕。
就在追踪途中,我遇见了她。
她摔了一跤,背上被砍好的柴火戳得鲜血淋漓,疼得龇牙咧嘴,却又倔强地想自己爬起来。
李云从不忍,立刻停下脚步,赶紧为她清理包扎。
而我……我瞥了一眼那逃犯遁走的方向,摸了摸怀里配制的迷魂药,一咬牙,独自追了过去。
后来,我用药放倒了那贼人,拖去官府,得了褒奖,心里还为李云从惋惜。
可谁能想到,就那一次驻足,他二人竟就此看对了眼?
现在想来,真是悔不当初!
早知日后我会泥足深陷,让她成为解不开的心结,我宁可不要那悬赏,也不会离开半步,不会给他们独处的机会……
再后来,她进了宫,成了三公主的随侍,几年后又要远嫁河西。
李云从,闻讯后连夜打马狂奔回平城,差点摔断了腿。
他找到我,眼睛赤红,声音沙哑地问我:“云洲,你愿不愿帮阿干?去河西,做公主的随行医官,护她周全……也当是为自己挣一个前程。”
我装作犹豫,实则内心狂喜如浪潮翻涌。
机会!我终于有机会可以日夜守着她了!
那时,我天真地想,她是沮渠牧犍的王后又如何?日久天长,她总会看到我的好。待我年岁再长些,不再是她眼中的“阿奴”,一切都会不同。到时候,她一定会是我的。
在河西的那两年,我对她唯命是从,呵护备至。
我们一同经历了那么多风波,最终顺利回到了大魏。我以为,希望就在眼前,可那个狗皇帝却不肯让她和离!
数年蹉跎,沮渠牧犍也死了,李云从被赐婚了,我也和离了。
我以为,一切障碍都扫除了,便鼓足勇气向皇帝请婚,结果呢?换来的是轻飘飘的拒绝,和一句“朕会为公主另择佳婿”。
哈哈,这狗皇帝,口口声声谢我救驾之功,还让我研制疫方,可他又何曾把我当自己人看?他没有!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李云从比我强在哪儿?就因为他更早遇见她?就因为他那副虚伪的忠厚模样?
我恨!恨这不公的命运,恨这偏心的皇帝,恨所有姓拓跋的人!
和贾周……不,丁鹏的合作,看似都是报复拓跋焘,实则我们各怀心思,连盟友都算不上。但我跟他有言在先,他只需帮我离间我兄嫂,让他们夫妻反目,我便尽力助他。
所以,他去杀李惠,还嫁祸给她。
可是,他们居然只是在做戏,他们一直深信彼此。
而我,竟被我爱的女人亲手关了起来。我,败了,一败涂地。
白日里,她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只要我把贾周骗到右昭仪的宫中去,方便她行事,她或许就能“保”我。
我要答应她吗?
用丁鹏的命,来换我一条生路?
或许还能……换来她一丝的刮目相看?或者,也只是更快地走向身陨的结局?
唔,好刺眼,这是……
我朝窗外看去。
窗外的天色,已透出些微熹光。
我竟然就这般枯坐,胡思乱想了一夜?
第0章 番外3沮渠上元篇
延兴五年(1),夏夜,微凉。
我,沮渠上元,坐在榻边,穿着繁复的嫁衣,头顶着花冠。
是的,我又嫁人了。
我的夫郎,是司马金龙。
多么可笑,又多么……顺理成章。
多少年前,我尚未及笄,在桥头遇见了他。
彼时,人们在斗鸭,光景热闹。
人群中,他在吟咏晋人蔡洪的《斗凫赋》。
我装作不以为然,但心中却很欣赏他。他很好看,又有才学。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日后一定要嫁给这个人。
少女的心思,敏感又精准,我能感觉到,他看向我的眼神也有同样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