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月。”
李云从眉峰紧蹙,干笑了两声:“好好好,拓跋月。也罢,你如今身份尊贵,不同以往了。”
“我阿母是大魏公主,按理说,我至少也是郡主。”
这话像是在说,你李云从高攀不上。
李云从脸色一黯,半晌才喑哑地说:“我私下回来,只是想看你一眼。”
拓跋月心中一软:“你赶紧回去,军纪不是闹着玩的。”
他从军不过数年,便已做了副将,旁人自是羡煞无比,但又有几人知道,李云从险些在战场殒命呢?还不止一次。
去岁起,他在天子跟前露了脸,如今正是扶摇直上的好时机。
“不妨事。”李云从摇摇头,似乎浑不在意。
“可是我在意。我的清誉不重要么?”
“清誉……”李云从怆然一笑,喉间似被烙铁烫了一下。
蓦地,李云从俯身而下,在她额上一吻:“这清誉不要也罢。”
说着,他温热的唇,在她脸上辗转。
拓跋月忙用力推开他:“你疯了?”
“我是疯了,我没日没夜地赶回来,跌在山涧里,爬起来后发现马也受惊跑了。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
“腿没事儿吧?疼么?”
“我心疼。”李云从坐在榻前,往日青松般的脊背似也驼了几分。
“李云从,如果你觉得我亏欠了你,那么,我可以还给你。但我还是要嫁人的。”
“拓跋月!”李云从凝视她寒潭似的双眸,“我心疼,不是因为你要嫁的不是我!”
“哦?”
“我知道,你不想和亲。我且问你,你为何甘愿以身入局?一旦入局,便没有回头路了。”
他语气诚挚,发自肺腑,拓跋月听得心中一恸,眸光也微微一黯。
旋后,她轻启朱唇:“李云从,这世间之事,并非皆能随心所欲。我,身为皇族之女,肩上承载的是家族的荣辱,是国家的安宁。在这场大局面前,我个人的意愿轻如鸿毛,无法撼动分毫。”
声音柔和,而又坚定。
抬眸望向窗外一角夜空,她幽幽道:“你知我非无情之人,然造化弄人,难遂人愿。云从,我希望你能放下执念,去寻找一个能让你心无挂碍、共度此生的女子。至于我,将作他人之妇,给不了你要的幸福。”
“我便助你挣脱囹圄,如何?”李云从冲口而出。
拓跋月怔了怔,又笑着抚上他的脸:“别犯傻了。”
不知何时,她眼底已莹然有光,看得李云从心痛不已。
他俯下身去,在她耳边低叹:“你对我有怨气,我知道。我迟迟未敢言及婚娶之事,皆因心中自愧。如你所言,你本是郡主,而我只是被俘虏到大魏的南人之后,我配不上你。我原以为,待我功成名就之时,方是你我良缘缔结之日,未曾想……早知如此,我定不会让你入宫做陪侍。”
拓跋月抿了抿唇,轻声嗤笑:“你可能不知道,现下的武威公主府,正是当年我阿母的长宁公主府。云从,你待我很好,但你给不了我要的。”
“你要什么?”
“我要我阿母恢复往日的荣光,你能做到么?”
李云从低低叹了口气:“恕我,现在的我做不到。”
“我也要我……”拓跋月斟酌着言辞,“活得像个人,我不愿生活在别人的庇佑下,任何人。”
“也包括我?”李云从微微一愕。
拓跋月暗道:我不够爱你,而你也并不真的懂我,这样最好。一开始,我也觉得自己受人摆布,但人生何其漫长,谁能说今日的棋子,不能成为他日的执棋之人呢?
“自然。”她说,眸色清冷。
耳畔那人没有回答,逾时才喟叹道:“你不是寻常女子,是我小看你了。”
闻言,拓跋月心头一暖。
他虽然不懂她,但却没有看低她。只可惜,这样的好男人,不是她的。
良久,李云从抱了抱她,才起身退远。
行至窗前,他蓦地转身,定定地看她:“错失良缘,我李盖悔之晚矣。我知道你不需要我的守护,但我定会护你周全!”(1)
说罢,李云从跃窗而去,再不回头。
想起他曾摔倒在山涧,拓跋月心下难受得紧,却又无语凝噎。
(1)李盖,字云从。
第4章 河西诸臣
平城到姑臧,约莫两千里许,其间须穿过凉州那长长的河西走廊。
十数日后,送嫁的仪仗队,距离姑臧城已越来越近了。
此行还算顺利,但就在两日前的夜晚,发生一起行刺事件。好在有惊无险,杀手已被当场擒获。那厮趁人不备服毒自尽,但到底还是没掩住他的身份。
账自然是要算的,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过,行刺之事,已经闹得大魏、河西国的使团紧张不安,不敢有一丝疏忽。尤其是拓跋月的侍卫长赵振,骑着骏马死守在婚车旁,坚决不让拓跋月下婚车。
拓跋月无奈至极。
撩起车帘,拓拔月见他目光坚毅望向远方,便也循他目光看去。
但见那飞雪蔽空,白得浩浩漫漫,拓跋月不由慨叹道:“古来,人们便将地处黄河之西,处于连山、合黎山、龙首山之间狭直如廊的地带,称之为‘河西走廊’。可惜,现在下着雪,见不着大漠平日的景象。”
这时,忽听得霍晴岚问:“殿下,你能给奴讲讲河西国的历史么?”
拓跋月放下车帘,缓缓道来:“前汉元封五年(1),在十三刺史部之外,又在凉州设置了刺史部,此间,除治所武威郡以外,张掖郡、酒泉郡、敦煌郡为最大。晋愍帝建兴二年,张寔在这里建立了第一个凉国,其后,吕光在孝武帝太元十一年,秃发乌孤、段业在晋安帝隆安元年,李暠在晋安帝隆安四年,都相继以凉为号,割据凉土,主宰沉浮。只是,最终的胜利者,却是匈奴支系卢水胡族的首领沮渠蒙逊……”
她音量压得低,毕竟直称她公公“沮渠蒙逊”之名,被人听去会落得个“不敬”之名。
时近晌午,婚车停了下来,帘外传来河西国迎亲使宋繇的声音:“殿下,该用膳了。”
拓跋月擘帘,微笑着问他何时能到姑臧城。
宋繇垂眸,恭然道:“一炷香的光景,便能到姑臧。大王他,应该已经候在青阳门外了。”
拓跋月忖了忖,便笑道:“那便不用膳了,本宫先梳栉一番。”
霍晴岚低声问:“稍后见大王,怕是有些繁文缛节,到用膳时便晚了,奴怕公主撑不住。”
“无妨,”拓跋月淡笑道,“又不是没饿过,饿着的人才最警觉。”
自然是需要警觉一些的。寻常女子嫁作人妇,且要讲些仪节,不可大意,更何况自己面对的,是一场联姻呢?
说是联姻,但大魏、河西终有一战,除非,河西国愿主动归附大魏。
说起来,两代河西国主都是畏惧大魏的,否则便不会把国号“凉”改作“河西”,奉大魏为宗主国。
念及此,拓跋月挺直脊背,待霍晴岚为她梳栉。她要以最端丽的笑颜,雍容的气度,面见河西国君臣。
梳栉
之后,拓跋月本就姣好的容色,更添几分丽色。霍晴岚看得微微失神,不禁问她:“公主,你真的想清楚了?”
李云从夜探公主府的事,拓跋月没瞒着霍晴岚。
得知此事,她既惭愧自己没看好院子,又不无慨叹,曾问过拓跋月同样的问题。
彼时,拓跋月颔首:“无悔。”
此时,拓跋月仍是颔首:“无悔,晴岚,你可愿一直陪我?”
霍晴岚笑了笑:“公主既然想做解忧,那我便做冯嫽!”
二女相视一笑,默契于心。
仪仗进了姑臧城后,公主首先要去的便是青阳门。
拓跋月忽而想起,出发前拓跋焘对她说的话:“兼并二凉之后,沮渠氏的版图不容小视,加之中原战乱纷纷,河西走廊便成了不少士人、百姓的避难所、安乐窝。如此这般,河西文教昌盛,远胜于大魏,令朕好生羡慕。”
一言以蔽之,拓跋焘要的,可不只是河西国的土地,他还要一国之英才。
正思量着,便听得宋繇在婚车外禀奏:“公主殿下,青阳门到了。”
婚车缓缓停下。
旋后,拓跋月在霍晴岚的搀扶下,缓步走出婚车。
入目处见一巍峨城门,上有“青阳门”的牌匾,古韵盎然。
在那城门之外,伞盖之下,立着一身材昂藏的男子,气度高华,饶是在一群文武英才的映衬下,也不逊色分毫。
想来便是她要嫁的沮渠牧犍了。
拓跋月唇角微噙了笑意,暗道:这人倒是比她想象的要年轻几分。
此刻,英才荟萃,尽在青阳门外。
但见,沮渠牧犍健步而来,道:“公主殿下风尘辛苦,待臣下为您接风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