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拓跋芸并未注意到那细节,听得达奚月这般论议,便忍不住来问她阿干。
拓跋焘对达奚月刻意结识拓拔芸,以谋得入宫机会一事印象颇深,但他从未点破过,毕竟对方只想摆脱窘境,并无恶意。
但在那一次,拓跋焘却真正意识到,达奚月的善于察人,智计非寻常女子可比。他便对拓拔芸说得很细,想看三妹把话传回去后,达奚月又说些什么。
“毛脩之这个人,的确不是普通的庖人,他起初在晋朝、桓楚都做过官,后来被刘义真那怂人给坑了,沦为夏军的俘虏。去年,朕不是俘了赫连——咳咳,你姊夫么?毛脩之也就跟过来了。说来,还是寇道士把他荐给朕的呢。”
“哦,我知道了。我听人说起过。说有个夏国降将,与道长在洛阳有故,之后随阿干一道讨伐柔然去了。原来说的就是他呀!”
“嗯。毛脩之有些战功,朕便让他作吴兵将军,领步兵校尉。呵,朕也是在军中才知,此人厨艺如此
不凡。”
“这可值当了,”拓跋芸掩口笑道,“阿干收了个武将不说,还得了个好庖人。”
听得这话,拓跋焘也笑了,连连颔首道:“是。朕给他进为太官尚书,赐为南郡公,还为朕调制御膳。
过了几日,拓跋焘趁达奚月休沐时,又有意问起拓拔芸:“你阿姊怎么说?”
拓拔芸回忆了一下,说表姊并没多说话,只淡淡地应了一句“是很厉害”。
此后,拓跋焘对达奚月的印象更好,这女子不仅眼光独到,而且待人接物很有分寸。
她应该是担心她无意中说的话,惹怒了皇帝,故此再不多话。
打从那时起,拓跋焘心中便暗自关注朝中青年才俊,打算为达奚月寻个夫婿。
论起来,达奚月是他的表妹,若能为她觅得良婿,不仅是一桩美事,更能助自己稳固朝政。他心中也有几个人选,但一时之间未有抉择。
此后不久,沮渠牧犍提出联姻。拓跋焘立马想到了达奚月。刚巧,拓拔芸又请求以达奚月替之。拓跋焘便顺水推舟,赐达奚月以“拓跋”一姓,封为“武威公主”。
武威,即是姑臧。这个公主封号前所未有,用意十分显豁。
此时此刻,吃着烤羊肉,喝着羊羹,想起前尘往事,拓跋焘心里一阵感慨。
也不知道,在姑臧城中,拓跋月身体如何了。刚接到胡叟带回的消息,拓跋焘也着实吃了一惊。
有病不治,故意让大魏师出有名,对自己真够狠的……
毛脩之见拓跋焘沉凝不语,目光深邃地凝视着眼前那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羊羹,以为自己的手艺出了差错。
一时间,毛脩之的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汗水在掌心悄然凝聚。
“至尊,这羊羹可还合口味?”他小心翼翼地问。
言罢,帐外侍奉的兵士,似都屏息以待,只敢用余光来瞟。
拓跋焘从沉思中猛然惊醒,目光迅速扫过那碗羊羹,仿佛在蒸腾的热气中找回了一丝神识。
他忙回道:“甚好,羊羹鲜美可口,和以往一样。”
言毕,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试图掩饰内心的波澜。
下一瞬,拓跋焘也意识到,毛脩之见他迟迟未动筷子,更未品尝那羊羹,一时之间便多想了。
他轻咳一声,试图化解这份尴尬,冲他笑道:“朕方才想起武威公主了。不知她现下如何。”
毛脩之忖了忖,躬身回道:“至尊还须宽心,公主是有福之人,自会得上苍眷顾。”
“上苍,”拓跋焘笑了笑,唇角泛出几分讥诮,“朕不信这个,朕只信朕能看到、听到、想到、掌控到的一切。”
胡叟奔来平城时,还带来一个消息。李云洲妙手回春,已治好了尚彪的怪病,因此很得对方信任。他会一直留在尚家坞堡,以之为魏军的策应。
什么是能掌控到的?
这便是。
以及,武威公主顺势而为,让人在石上镌刻“代汉者,当涂高”六字。
事在人为,古来万事,莫不如此。
第81章 欺天罔地,罪不容诛
一路上,魏军都未遇到有力的阻挡,因此行进极快。
待出了金城,两日之后,姑臧城也遥遥在望。
此时,拓跋焘骑着骏马,昂首立于军阵前端。
环顾四周,只见荒漠之上,黄沙漫天,风起时如千军万马奔腾,呼啸之声震耳欲聋。
然而,在这片看似死寂的荒芜之中,他却意外地发现,姑臧城外,并非如传言那般无水草可依。
相反,一股股清泉蜿蜒而出,绕城而过,滋养着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洲。
绿洲之中,芳草如茵,野花烂漫,一如沙漠中的璀璨明珠,熠熠生辉。
微风拂过,空气中霎时漫过泥土花草的清气,令人心旷神怡。
然而,拓跋焘策马疾驰了二里地,扫视着周遭原野,心中却涌出难以遏制的怒火。
那所谓的“姑臧无水草”之说,在他眼前不攻自破——眼前分明是一片水草丰茂、牛羊成群的景象,与他之前所闻大相径庭。
一时间,拓跋焘心跳加速,胸膛中似擂着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猛地,拓跋焘勒紧缰绳,骏马前蹄腾空,发出一声愤怒的嘶鸣,随后稳稳落地。
回首望向身后将士们欢喜而惊愕的神情,拓跋焘只觉怒火更炽。
“李顺!”拓跋焘怒喝一声,声音在空旷原野上回荡,仿佛要将这欺瞒的谎言撕得粉碎。
脑海中,不禁浮现崔浩冷静睿智的脸庞,以及那番关于李顺可能受贿的推断。
难道,这一切真的是李顺为了一己私欲,而编织出的谎言?
拓跋焘眼中闪过一抹寒光,抽出腰间长剑,剑尖直指天空,仿佛要将这欺哄一剑斩断。
“传令下去,即刻逮捕李顺!”
声音冷冽如冰,每个字都似带着千钧之力,击在周遭将士的心上。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作声,逾时,才听得伊馛在一旁提醒:“至尊,这一次,高平公没有随行。”
拓跋焘愣了愣,这才想起,李顺在大军出发前几日,称他忽患恶疾。
当时,拓跋焘正忙于练兵,无暇他顾,便嘱人让李顺好生养病,不用随军西征了。
而今想来,李顺必是心虚,担心他的谎言被揭露,才假意称病,蛰居宅中。
呵!不过早迟而已,若要惩治他,他还能跑得掉?
拓跋焘顿了顿,强自收敛了怒气,问源贺:“白马公呢?”
问的是崔浩。
昨晚上,崔浩和拓跋焘打了个赌,崔浩说,不只天水、金城有水草,姑臧城外也有水草。
倘若他猜错了,愿自罚一年俸禄。若是他猜对了,还望至尊宽待与李家结亲的崔家人。
崔浩虽打了赌,但一早起来便没上前侍奉,现下也不知在做什么。
伊馛如实回道:“舂车出了点故障,白马公正与械师在抢修。”
拓跋焘点点头,仰天长叹一声。
良久,他失神地低语:“伊将军,你可还记得,西堂论兵的那一日?”
“臣自然记得,”伊馛知他所指,打望着丰茂的原野,“白马公引用《汉书》反驳群臣,他说……凉州必有水草。”
一恍之间,拓跋焘的思绪也回到了当日。
在那场关于凉州有无水草的论辩中,崔浩从容不迫,胸有成竹,缓缓言道:“《汉书地理志》中曾有记载,言及凉州之地,畜产之丰,冠绝天下。试想,若无丰茂水草滋养,牲畜何以繁衍昌盛?
“再者,以汉室之尊,岂会在不毛之地筑城立县,徒耗国力?更何况,山间融雪,仅足以润泽地表,吸敛尘埃,又何须开凿沟渠,引以灌溉?”
…………
回想至此,拓跋焘脸色铁青,双眼仿佛能喷出火来。
正在此时,崔浩闻风而来,行礼如仪:“至尊,臣来晚了。”
拓跋焘见他步履匆忙,便问:“舂车修好了么?”
崔浩忙回:“尚未修好,只是,臣听闻至尊在原野上疾行,臣放心不下,便先过来看看……”
“不放心?有什么不放心的?”拓跋焘胸中一热,但却吹着胡子,故作姿态,“朕只是想舒展舒展,朕好着呢。”
“是,臣失言了。”崔浩忙一躬身。
少时,拓跋焘仍觉气愤,遂咬牙切齿道:“回头,朕定要亲自审问那贼子,看他到底有几个胆子,竟敢欺君罔上!”
周遭几位与李顺有交情的将士,偷偷交换了眼神,而后低着头不发一语,但额上的汗水却顺着脸颊滑落。
至尊素来雷霆手段,西征一事又关乎统一大业,李顺在御前胡诌,已触动了皇帝的逆鳞,恐怕难逃一死了。
发泄了一通怒火后,拓跋焘渐渐平复了心情,号令大军前行。
日暮之后,大军方才安营扎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