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挽狂澜的,正是窦太后。
“城中,还有司空长孙道生、征北大将军张黎。”崔浩道,“所以,到了紧要关头,宜都王便去请求增援了。”
当日情形复杂。
平城一乱,宜都王穆寿便慌了阵脚,只想堵塞西门把太子引去南山避险,但窦太后却断然拒绝,及时喝止。
其后,穆寿的脑子似乎清醒过来,急遣长孙道生、张黎,前往吐颓山阻击敌寇。
二将驱兵直上,大获全胜。
嵇敬和拓跋崇这头,不仅大挫敌军,还生擒了乞列归、他吾无鹿胡及敌将五百人。
合兵之后,魏军又将狼狈逃窜的柔然可汗撵到漠南之地,方才班师回朝。
数日后,魏军还军平城。
呵气成霜,夜月皎皎,合着衢陌间密密挨挨的灯盏,将平城笼罩在一层如梦似幻的光晕之间。
昔日十余丈高的双阙土门,上又新修了阙楼,与之勾连相通,投出煌煌的巨影,慑住在阙前观望的人们。
拓跋月擘帘看去,不禁潸然落泪。
“崔、宋二贤,诞性英伟,擢颖闾阎,闻名象魏。謇謇仪形,邈邈风气,达而不矜,素而能贲。”(1)
寒气缭绕在巍峨入云的双阙之畔,缕缕丝丝地透入体肤,但拓跋月穿了厚衣,此时也并不觉得冷。
沉默一时,拓拔月拭去眼泪,冲车外的李云从,远远投去一点笑意。
李云从骑着高头大马,正好也在往拓跋月这边看,他点点头,用口型说了三个字。
拓跋月心里一暖,他说的是“回来了”。
马车内,沮渠牧犍脸上无波无澜,似乎并未看见公主哭,也未看见公主笑。
拓跋月也懒得理睬他。
这一路上,拓跋焘要她夫妻二人同乘一车,反倒让他们局促不已。
一片山呼万岁中,拓跋焘当先下马。
他生得魁梧奇伟,与那巍峨的双阙很相宜。
拓跋月也下了车,并招呼一旁马车中的荣嫂下车。荣嫂会意,忙把小公主裹好,一起抱下车。
城楼前,欢声沸腾,沮渠上元早就醒了。
此时,小公主毫无睡意,瞪着葡萄般的大眼睛,看这看那,兴奋得藕臂直挥,那胖脚丫又极有力,挣得襁褓也快脱了出来。
乳媪荣嫂忙给她套了回去,又用拨浪鼓转移她的注意力。
不料,素日里最好的物什,此刻却失去了它的魔力。
想是因为荣嫂干扰了她的视线,沮渠上元心里很是不快,遂咿咿哇哇地哭了起来。
也是拓跋焘心情甚好,闻得这小侄女的哭声后,不仅没着恼,还笑呵呵地就势抱她过来,用他的胡茬蹭得她痒痒,再举过头顶,高声呼道:“朕回来了!”
一旁,沮渠牧犍脸色微变,下意识觉得拓跋焘会对女儿不利,但那人却把上元小心托住,还给了荣嫂。
拓跋月又从荣嫂怀中接过女儿,抱在怀里,对拓跋焘道:“至尊,臣妹有一个请求。”
拓跋焘含笑看向她:“朕准了。”
拓跋月一怔,她还没说请求是什么呢。
“臣妹想在此停留片刻,请画师为我和上元画一幅画。”
“好。”
魏军渐次进了城门,沮渠牧犍也随大军而去,只拓跋月带着霍晴岚、阿澄候在车中,等待画师过来。荣嫂则忙着诓上元睡觉。
不远处,李云从悄然立马,隐在暗处并未离去。
明月之夜,眼前之人,夫复何求?
(注1)出自高允《征士颂》。象魏,便是双阙。在历史上,高允《征士颂》的创作时间,在文成帝拓跋濬时期。此处,超前引用,特此说明。
第113章 驸马不可入内
武威公主府内,月挂中天,银光轻洒。
沮渠牧犍温柔地哄着怀中女儿,大手轻拍她背脊,显出无尽柔情。
小公主渐渐沉入梦乡,稚嫩脸颊上绽出一抹微笑。那笑容纯净无瑕,看得人心里也温柔了几分。
入冬了,平城寒意砭骨。
其实,姑臧的冬日也很冷,但比起平城稍微要好上几分。
关窗的时候,沮渠牧犍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心中顿觉凄凉。
下一瞬,他叮嘱荣嫂看好公主,自己则阖上门,往武威公主寝居而去。
来的时候,他拜候了拓跋月的母亲长宁公主,又记清楚了寝居的位置。
不远处,寝居亮着灯,漫出温暖光芒。
沮渠牧犍不由想到二人相拥而眠的热意,方才凄凉的心绪也散去不少。
孰料,他刚走到扇雕花木门前,霍晴岚与阿澄便启门走出,好似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她二人立在那里,一左一右地,挡住他的去路。
“驸马,公主已然歇下了。”霍晴岚道。
声音轻柔而坚定,嘴角勾勒出一抹微笑,温和,却又挟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知道,我也要歇息。”沮渠牧犍怫然不悦,但却尽量放平语气。
“对不住了,驸马,照大魏宫的规矩,未经公主宣召,驸马不可入内。”她敛了笑容,脸色微微一肃。
月光下,她的身影被拉长,与身后昏黄灯影中的寝居融为一体,仿佛她本身就是这之中的一
角,须臾不可离分。
叮铃——
沮渠牧犍抬首望向高耸屋檐,见那檐角悬挂的风铃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铃声清脆,但此时却只让他觉得清冷。
视线转下,落在寝居的匾额上,见那上面书着“望舒阁”三字。
沮渠牧犍微微拧起了眉。
很自然地,他想起险些掐死拓跋月的那个晚上。
他说,“望舒阁”的名字取得很好,和她的名很相宜。她神色有些怪异,说她在武威公主府的寝居,也叫这个名儿。
接着,她大抵是梦到了李云从,故此才亲亲热热地唤他名。
难道说,这阁名的来由,与那个野男人有关?
不觉间,沮渠牧犍将拳头轻轻攥起,仿佛凝着千钧之力,但他深吸口气,又在转瞬之间,迫得自己松开了拳头。
再生气又有何用?
人在屋檐之下,即便身份尊贵如他,也必须低头遵守宫中规矩。不能硬闯,那是对公主的冒犯;不能使气,那是对自己身份的亵渎。
好歹,名义上他还是被称作“河西王”,只不过,此王非彼王。
冷风过脸,刮得沮渠牧犍一个激灵。
于是,他缓缓收起心中的不悦,换上了一副合宜笑容。
笑容中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妥协,却也透着一股不得已而为之的从容大气。
“那明日吧。”沮渠牧犍温言道。
旋后,他转身离去,将一肚子火气憋回腹中,一步一步挪回女儿房中,歇在她身畔的卧榻上。
他却不知,在他走后,拓跋月听得关门之声,便问:“他走了?”
霍晴岚、阿澄快步行至拓跋月跟前。
阿澄连忙颔首,霍晴岚则直言:“走开了。”
她顿了顿,唇角微微翕张,似有未尽之言。
拓跋月斜倚在眠床上,含笑道:“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奴想问,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日后,公主是怎么打算的?”
“我让你找的人,找到了么?”
“公主是说,以前驸马的几个妃妾?”
“正是。”
沮渠牧犍为迎公主为后,不仅休了原配王后,还遣散了后宫几名妃妾。
拓跋月对此并不认同。
毕竟,沮渠牧犍是河西王,他宠幸过的女子,哪里有人敢娶?故而,她们唯一的出路,便是出家为尼。
“托人去找了,那些个妃妾,有的看淡红尘,不愿离开;有的趁人不备,偷跑出去,不知去往何地。现下,只有一个叫吕柔的女子愿再次侍奉驸马。公主,你可要见见她?”
“见,明日便见她,”拓跋月心里松了口气,“我不愿再与这个人亲近,但也不能让他孤枕而眠。”
她忖了忖,又蹙眉道:“可我不想他去祸害别的女人。”
阿澄挠挠头,小声问:“奴有一个疑问。”
“你说。”
“这个吕妃,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啊。”
拓跋月、霍晴岚对视一眼,霍晴岚抢先道:“阿澄,你还小,这事儿你不懂。一则,我只是去寻愿再次侍奉驸马的人,并未强迫那些女子……”
“哦,我知道了,”阿澄似乎明白了,急匆匆打断霍晴岚的话,“因为吕氏喜欢驸马,对他有感情。”
“这倒不一定,但吕氏愿来,说明她自有一番考虑。”霍晴岚继续跟她讲道理,“也许,在她而言,做比丘尼不如做妃妾呢?哪怕是背井离乡。吕柔家里似乎已经没人了。”
拓跋月叹了口气:“我本想着,能与驸马和离,但至尊不允……”
她咳嗽两声,像是被冷到了,又像是被伤情噎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