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却摇头,打马往前奔了两步,道:“孤要回宫去,保护父皇母后!”
崔扶风一把抓住他的马辔头,危局之中他的声音也提高了半分:“乱军劫掠定会聚集于城北宫殿王宅处,殿下此去无异以身饲虎。何况圣上身边自有御林军护卫,殿下率区区十数人过去并无意义,理应先顾及自身,不可立于危墙之下!”
太子知道正是这个道理,他俯视纵火烧杀的乱兵,听着耳边厮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见他混乱难决,崔扶风当机立断,吩咐几个东宫侍卫先去打探消息,等探明了城中情况后再回禀,一边请太子暂时到白家田庄上避乱。
千灯一马当先,抬手示意,二十余人立即跟着她纵马冲下乐游原,绕过昇道坊出城,向着庄子而去。
昌化王府的庄子充分体现了武将的风格,院墙坚固高耸,建筑高大深阔,竟有些营寨的意味。只要紧闭各门,不让乱兵闯入,里面便自成天地,应当无虞。
庄子管家福伯,正是玳瑁的父亲。他年轻时随侍昌化王,后来因伤病无法上阵,被安置于此休养,将庄内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颇得三代主人的信赖。
庄内的田嬷嬷带领一众仆妇,也是十分能干,迅速便安顿好了一群贵客,备好食水奉送上来。
崔扶风亲自率领侍卫各处巡查,确定无事后,告知太子可以安心。
众人在厅中草草用完膳,去城中打探的侍卫也已经赶回,他们跪伏在太子面前,叩首不敢说话。
太子知道必有大事发生,立即问:“城中情况如何了?”
“乱军已入城,拥泾原节度使朱泚谋逆,已攻入宫中,圣上……”
众人顿时都面色剧变,而太子心下大急,声音微变:“圣上如何了?”
“乱军势大,宫城防守不足,眼看势难力拒。为防万一,圣上与皇后在一众朝臣和御林军护卫下,已经出城西行避难了!”
兵乱骤起,势不可挡,皇亲国戚首当其冲,王宅各个被洗掠。仓促间帝后唯有效法前事,类玄宗赴蜀、代宗奔陕,与闻讯赶来的官员们前往奉天,只派遣了几个内侍去知会太子。
谁知太子已到了乐游原上,不知城中突起变乱。没有寻到太子的内侍正在无措,幸好与派去的东宫侍卫碰面,才通了消息。
帝后西奔,可谁也不敢提让太子前往追赶。
毕竟外面乱军如蝗,朱泚进宫之后怕是有盘踞称帝的意思,他这一国储君,便是乱军第一个要屠杀的对象。何况他又联络不上东宫卫队,只有区区十数个侍卫跟随,哪有办法追上帝后同往奉天,已是陷入了绝境。
“难道……”太子面露茫然惧色,环顾白家庄子,心想,难道只能困于庄中了?
可,这庄子虽然稳固,但万一消息走漏,叛军围攻,这区区数人难以抵挡攻势,到时候岂不是危险万分?
堂上众人也都想到了这一层,沉默不敢说话。
在一片死寂中,只有崔扶风道:“无妨,殿下暂且忍耐一二时日,臣计算行程,临淮王这一两日便能到达京城了。”
“临淮王……”这三个字如救命甘霖,让太子的目光中焕发出希望的光彩来,“他麾下带了多少士兵,可能敌得过泾原兵?他……能解京城之乱吗?”
崔扶风知道太子的意思,这也是庄内所有人的疑问。
他来朝拜君王,能带多少兵卒?泾原军能反,势力更为强大的临淮王会不会反?帝后逃亡奉天,临淮王收复长安后,又会不会和朱泚一样,垂涎大明宫中那个位子,也要上去坐一坐?
毕竟,连千灯都记得祖父的话——临淮王桀骜难驯,狼子野心,将来定是朝廷大患。
崔扶风却坚定道:“殿下放心,臣素知临淮王为人。只要他到了长安,定能斩杀朱泚,平定叛乱,收复长安!”
见太子面容苍白,千灯亦宽慰道:“殿下放心,至少,我可以保证这庄子绝对安全稳妥,庄内都是可信的人。”
见她神情与崔扶风一般坚定,太子心下恐惧稍退,又微觉羞惭。面前情况虽然艰险,但千灯一个姑娘家都不怕,他身为储君,又怎可如此失态?
第十二章 水阁
千灯让田嬷嬷与几个仆妇照顾好母亲,自己则出了屋,先去查看庄内各道门户。
“零陵县主,你现下可有空?”身后传来崔扶风唤她的声音。
真奇怪,这人看来高雅温致,声音却总是透着股清冷的意味。
千灯回转身,看向廊下。
石榴花开得灼眼,在日光下朱碧绚烂,崔扶风临风而立,在这庭院碧影下望着她,令这夏末的暑气也似消减了大半。
即使局势焦灼,他却依旧萧疏轩举,目光清湛:“在下有些许庄内安全事宜,要与县主商议。”
千灯点头,带他一起顺着庄子围墙走了一圈,查看大小门户是否坚固。
等巡到最后一个角门时,崔扶风才对千灯道:“我看庄上大部分人都是令尊安置的老弱,如今庄中有太子侍卫十人,属护卫主力,外加我与县主那十位郎君候选。只是郎君们能力高低参差,像商洛年纪小,又受了伤,更是需要照料。我们如今依仗的只能是庄子的坚墙厚壁,还是得充分调度侍卫、庄汉及那十位郎君的力量,做好最佳配备。”
千灯推了推角门,确定它是否稳固:“其实最大的问题是,田庄不配兵甲,我们手中缺少武器,分配给大家的几把柴刀镰刀,怕是抵不了大用,面对刀枪必落下风。”
“还好,我们手中还有东宫那边借来的十把弓箭,聊胜于无。”崔扶风打量内外院墙,说道,“我想,太子殿下身边有侍卫保护,正堂开阔好布置人手,便请太子居于正堂。你那十个夫婿候选大多年轻力壮,我便与他们住在外围的厢房,三人一屋,攻守皆宜,万一有什么动静,也可及时响应。”
千灯点了点头。崔扶风又抬手指向后院高台,道:“县主与夫人便住那座水阁吧,我看此处三面环水,地势又高,是易守难攻之势,相信定是最安全之所。”
千灯扬头看向他所指的高台小阁。这庄子是她父亲当年的得意之作,而最令他为之骄傲的则是后院这座水阁。
庄中引了河水过来,从院中曲折流过,水边筑高台,高台建小阁,夏日于此乘凉,凉风飒飒最为舒适。
高台小阁下临池水,三面环绕,唯有下方假山上有一条游廊能通往台上,其余没有任何办法进入。
千灯道:“确实,只要守住游廊,此处便是最为安全之所。太子身份贵重,我看不如将此处让给殿下?”
“正堂开阔便于布置人手,小阁内反倒不利于施展。此处居所狭窄,封闭中安插不了太多人手,更适合你与母亲深居。”略加思忖,崔扶风又道,“届时,抽取两个东宫侍卫过来,再让南禺协助守卫吧,他箭术上佳,又是习武出身,把守假山下方游廊入口最为合适。”
这般局势下,他还能考虑抽调人手妥善保护她们母女,令千灯心下感激,朝他行了一礼:“承蒙崔郎君费心了。”
“理当如此,不必多礼。”他抬手虚托,示意她起身,“当年宫变之时,是我没照顾好你……希望这次,你能好好的。”
他这声音压得极低,千灯依稀听见,一瞬间觉得恍惚。
这位清冷绝情的崔家六郎,清理起未婚妻和其他人时,眼睛都不眨一下,居然还介怀宫变中亏欠了她的事情?
她迟疑道:“这些年我蒙受皇恩,一直都好好的,崔郎君不必挂心。”
半日奔波,脂粉与眉黛已无法遮掩她的疤痕。在西斜的日光中,崔扶风看见她白璧般的面容上令人叹惋的微瑕,想着京中纷纷扰扰的六亲无缘克夫命流言,只觉心口生出莫名怅惘。
但,在这危急时刻,一切都被压在了心底最深处。崔扶风只向着千灯拱手为礼,道:“那便如此定了吧。”
杞国夫人毕竟不年轻了,从乐游原上一路纵马疾驰,在庄上休息许久,依旧感觉心跳不匀,身体疲累。
千灯挽着母亲的手,带她自游廊上高阁。
南禺正与两个东宫侍卫守在游廊进口的假山下,看见她后眼睛一亮,上前行礼:“夫人,县主。”
千灯还礼:“辛苦三位,这几日要劳烦南公子与两位兄弟了。”
南禺立即道:“承蒙县主信任,我定当竭尽全力,护卫夫人与县主安全!”
千灯含笑朝他点了点头,正在收拾高阁的田嬷嬷也迎了出来,搀扶夫人至阁内坐下。
到房间内喝了两口茶,千灯一看妆台镜奁,发现自己头发在一通忙乱后早已散得乱蓬蓬的,一想到自己这半日就以这副模样和人相处,不由得捂脸懊恼。
玳瑁正在外院父母处,母亲便也不叫她了,拉千灯坐在床上,拿了梳子,帮她将头发解了打散,慢慢梳顺,有些失落:“今日本是你的大好日子,谁知,竟横遭这一番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