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拉回去后,就发了烧,在床上奄奄一息好长好长时日。等出了月子,命保住了,但也落下了病根,月信时断时续,显然不好了。
回娘家时,她偷偷去看了郎中,郎中摇头说,怕是这辈子不能生娃了,若再怀上孩子,那是棺材盖上翻跟斗,死路一条。
她偷了丈夫的水银,背地里经常服用一点点,以免怀孕。她知道这东西有毒,或许会让她送命,可生孩子——或者很有可能再生个女儿,对她来说,比死还可怕。
她肚子没动静,而邻居的二儿媳却羡慕她。毕竟她生了三个女儿了,第一回自然而然被洗掉,第二三回又送了两次瘟神,可儿子就是不来。第四次怀孩子时,她挺着大肚子,还得在公婆的打骂中洗衣做饭舂面拾柴,太劳累了提早发动,婆家早已不让她在床上生产,免得污了被褥,让她到牛棚去,揪着上方的横杆蹲着生。
吕梅溪对她最后的印象,是她隔着墙头看她生娃,而她在牛棚中抬头看着她,披头散发,面色白得吓人。
她嘴唇蠕动着,对她说着什么,可因为力气枯竭了,喉咙干哑了,隔墙的她听不清她究竟在说什么。
她觉得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因为隔壁媳妇死于那次生产,全家欢天喜地终于迎来的男孩,也因为早产而很快随之去了。
隔壁一家人唉声叹气咒天骂地了几天,张罗着四处凑钱再娶个媳妇,这次对媒人说,一定要找个好生养的,毕竟一家人被前个媳妇可害惨了。
死去的女人被草草埋葬在后山,她偶尔经过时,一开始还帮坟头拔拔杂草,后来便不拔了,因为越长越多,很快成了荒坟。
秋天到了,红叶黄花,万物结果。她拎着篮子去采野果,在她的坟头看到累累垂垂的野酸枣。她摘了大半篮子,望着那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头,下半身突然涌出大股的血,浸湿了她半身。
她却彷如未觉,呆呆地站在这坟头,许久,嚎啕大哭着无法遏制。
她终于想起了那一日,在牛棚生产的女人对她说的是什么。
她说,梅溪,我要死了,你也快了……
可她不想死,她想活着。只是摆在她面前的道路,黑暗幽邃,她不知如何走下去——
直到,她堂妹荷浦要嫁人,要嫁给一个他们庄户人家万万没想到的王府世子。
她接到消息后,虽然不敢相信,但回娘家后一打听,才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昌化王是边关军中出身,又有异族血统,行事本就不守汉人礼节。当年他的王妃便是陇西一个牧羊女,他看上后便守着她家唱了九夜情歌,把她闹得再也无法嫁给别人,只能半推半就嫁给了当时还是个臭兵痞的男人。
如今世子倒比他爹靠谱些,是荷浦偶尔救下了被伏兵追击重伤的世子,又悉心照顾他,两人因此而互生情意,缔结姻缘。
一个普通姑娘要嫁入王府,一家人自是忙碌非常。吕梅溪在娘家帮忙准备,给她打下手的是十岁出头的吕乌林。他年纪虽小,但是机灵,只是那时便已初露贪财本性,对她手上那个赤金梅花镯子看了又看,嘟囔说他也辛苦帮忙了,可昌化王府只给他父母赠了银子,都没给他点什么——
那时候她怎么会想到,因为吕乌林对她手上金子的眼馋,以至于让她在二十年后,还要费心机去收拾二十年前的残局。
是的,那时候她确实还太年轻,没有瞻前顾后的阅历。
她看到了杨海平在看到她、知道她是昌化王世子大姨子时亮起的双眼,哪怕知道她早已嫁人,他还是分明有意地跟她说,这把年纪了,哪怕对方和离过,他也不介意。毕竟他年纪大了,家中妻子亡故后,妾室婢女为数不少,儿女也早已有了。
但这对她来说,却是个至好消息。她嫁过去后,不必再生娃,只要维持一个过得去的表面,他们各取所需,都有好处。
唯一的问题是,她已经有了丈夫。
第七十三章 不错的一生
那一夜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杨海平与她一样,都是来帮忙筹备婚礼的,等到堂妹出嫁,若此事没有定下来,她便再也没有与他碰面的机会。
所以在周围没了声息之后,她悄悄瞒着所有人,连夜赶回了夫家,想对他提出和离。
黑暗的山路上,夜枭鸣叫,雾气弥漫。她听说山林中隐藏着鬼怪豺狼,落单夜行的人常会被撕碎吞吃。
可她想着邻居二儿媳望着她的眼神,想着她说,梅溪,我要死了,你也快了……
她胸口便如燃起了烈烈的火焰,怨恨与痛苦,让她不管不顾地跋山涉水,连夜回家。
可知道她堂妹今非昔比,等着鸡犬升天的一家人怎会放过她,非但一口拒绝,还放狠话说一辈子也不会放她走,让她死了这条心。
知道自己拿不到和离书,永远不可能离开这一家人的她,愤恨之下,将丈夫收在外间的小水银罐提到床头,偷偷地全都倒在了床底下。
反正她脱离不了苦海,而当金匠的,难免变成他师父那痛苦惨状,那便看谁比谁捱的痛苦更多。
她连夜就走,公婆却将早已准备好的小鞋小帽交给她,让她揣去去王府沾沾喜气,祈求早日怀上儿子。
她接了过来,在经过丢弃女儿的那条河沟时,在哗哗水流声中,她将怀中绣着“贵子麟儿”的小鞋子和小帽子掏出来,毫不犹豫丢进了湍急水流中。
她加快了脚步,一头扎进了黑暗中,向着可怖又迷妄的前路行去,头也不回。
“可我不知道,水银这种东西,服用少量无碍,熏蒸后反倒是剧毒。但我……”定襄夫人说着,惨然笑了笑,说,“至少,我多活了二十年,而且还是不错的二十年。”
前夫一家死后,她守孝三年,暗地不知花费了多少手段,终于维持住杨海平的心思,如愿嫁入杨家。
她借口自己无法生育是被杨槐江的生母所害,将一众妾室发卖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儿子;她在杨家面面俱到,熬成了县君夫人,熬到了丈夫去世,自由自在。
她这一生,过得也算不错。
只是午夜梦回时,她偶尔会想起自己挣命生下过的,唯一的孩子。她还没来得及抱一抱她,给她吃一口奶,就已经永远离去了。
“我这一世,大错已成,死而无怨。只希望……葭沚的孩子能好好的,不要……不要被嫌恶,被丢弃……”
定襄夫人瘫软在地,已经无力站起身。她抬起手,扯住千灯的衣裙,喃喃道:“姨母对不住你,害你差点出事……可我没办法,这是我唯一能为这孩子找的出路了。黄家不想要这个孙女,可葭沚是嫁过来的人,她总得回黄家去的。郜国公主说,只要这孩子能蒙受天恩,在祈福时太后太妃与皇后抱抱这孩子,得贵人帮助,黄家定然不敢生事,就会接纳她了……她能安稳长大,葭沚也能回黄家……”
郜国公主听她这般说,神情不由剧变,立即开口打断:“你这手上沾满血腥的毒妇,胡说八道什么!本公主何时与你共谋过什么!”
萧浮玉亦是心下大骇,忙乱地揪住太子的手,凑近他耳边哀求道:“殿下,此事,能否别……”
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口,再难挤出来。
因为太子已离开了她,走到了皇后的身边,与在场所有人一般,目光只定在千灯的身上。
仿佛没有给她回应,是对她最好的回答。
“把孩子抱过来吧。”皇后却淡淡一笑,伸出手,示意抱着孩子的宫女。
她抱过孩子,掀开她的襁褓看了看,抬手逗着小脸颊。
刚刚出生的孩子,还不会做表情,但脸颊被轻轻触动,她自然能感觉到,小嘴撅了撅,眯着的眼睛似乎在笑一般。
皇后也笑了,将她送到太后面前,道:“这孩子倒是不错,刚出生便遭受如此颠簸,却不哭不闹,颇有定性。”
旁边李滋探头去看襁褓中的女婴,一脸好奇。
太后看着,也点头道:“这般好孩子,怎么会不受祖父母待见呢?跟黄家二老说说,这娃儿啊,我和皇后看着都喜欢,不许亏待孙女!”
定襄夫人重重叩头,泪如雨下。
有了这般际遇,这孩子在黄家,以后必将呵护受宠了。
皇后示意宫女将孩子送回千灯手中,然后对定襄夫人道:“你可听到了?太后与本宫褒贬夸赞,皆出自于本心,这世上,无人能左右。”
这话云淡风轻,但众人皆知是说给郜国公主听的。
郜国公主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强行赔笑道:“我也是揣测着,觉得太后与皇后殿下会喜欢的。”
皇后目光定在她身上,思忖着对她的处置:“郜国大长公主虽是无心之失,但先是举荐县主夫婿失察,后又擅自作主带走初生婴儿,有违法度。这样吧,待到杞国夫人葬礼时,便罚郜国大长公主府负责移植松柏百棵于山陵之中,以慰哀思,大长公主可情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