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问话
“我觉得郜国公主死了,是咱们的大喜事啊。”
纪麟游过来,听到他们询问郜国公主之事,上翘的嘴角几乎压不住:“不仅是县主、是昌化王府的喜事,也是朝廷和天下的大好事嘛。毕竟,这根搅屎棍撅断了,天下就太平了!”
他一贯坦荡,毫不掩饰自己对郜国公主的厌恶,令千灯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问询。
崔扶风道:“纪校尉,昌邑郡主去御前参告,怀疑她母亲是被人推下水以致丧生。当时曲江池边的人早已被清理驱赶,唯有咱们在郜国公主近旁,是以今日我们找诸位郎君逐一询问,还望纪校尉理解。”
纪麟游一撩衣摆在椅中坐下:“好说,这是崔少卿的本职公务,我自然配合。”
“我们查看纪校尉的行程,发现你在未时初就从军营离开了,若直往曲江池的话,骑马连半个时辰都不需要,那么剩下的时间,不知纪校尉去了何处呢?”
纪麟游爽快道:“我确实来早了,到了水榭一看,金堂带着人在搞那些娘们唧唧的纱帘和插花呢。我在旁边搭不上手,就扛着要送给县主的王旗,顺着曲江看风景去了。”
“不知纪校尉走的哪条路线?”
“能有什么路线,随便走走嘛。过了两条桥,又上个挺高的台子看了看下面风景,看到一片开满花的小林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花。”
崔扶风问:“这么说,纪校尉沿着玉带、锦带两桥到了垂柳台,旁边是杏花林。”
纪麟游恍然记起来:“对,好像桥上是写着这俩名字。”
“那么,纪校尉可知道,那片小小的杏花林后面,就是启春阁,也就是郜国公主休憩的地方?”
“哈?”纪麟游一脸晦气模样,“那树林后面的亭子?早知道她就在那儿,我看都不要看,真是脏了眼。”
那显而易见的嫌恶,嫉恶如仇的少年意气难掩,不像是假装的。
崔扶风又问:“这么说,纪校尉当时没有与郜国公主碰头?”
“碰什么头啊,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她在这次调将之事中故意和我们纪家作对。我是不知道她在那边,要是真在曲江池遇到她了,身边又没有其他人,我非把她踹下水不可!”
说道这里,他才回过神来,郜国公主确实是淹死在水中了,有点尴尬地挠挠头,补充道:“不过不可能的,就算我们孤身遇到了,如今我们冤仇深重,她看到我还不赶紧逃跑呼救?”
这话说得确实有理,纪麟游走后,三人探讨了一下,都认为以纪家与郜国公主的恩怨,一方面确实能让纪麟游有杀害郜国公主的动机,但另一方面恰恰证明了,他私下与郜国公主勾结、甚至保持亲密关系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崔扶风道:“纪麟游说得没错,郜国公主看见他只会慌乱逃窜。而我当时查看现场痕迹,郜国公主如常走到水边,脚步齐整,滑下去的痕迹清晰,周围只有失去平衡的几点踩踏痕迹,并无紧张凌乱的逃避痕迹。”
千灯赞成:“与郜国公主共至水边的,必定是一个她十分信任熟悉的人。”
凌天水见多了人心险恶勾心斗角,倒是提出另一种可能:“不过,譬如越王当年卧薪尝胆,有没有可能,纪家明面上与郜国公主府交恶,而私下却有交接?”
千灯听着他漫不经心的猜测,只觉不寒而栗。
确实,她的后院就有一个人,残忍杀害了她的母亲、福伯与时景宁,却完美隐藏起了血淋淋的双手,在她面前扮演着温柔无异的未婚夫婿,不动声色地等待着她步入他设置的陷阱,成为他的猎物。
她收紧十指,以掌心的疼痛来驱走心口的恐惧与愤恨:“可……虽说世上也有忍辱负重的人,但纪麟游素日开朗,难掩热血男儿本性,若说他能隐忍在郜国公主身边周旋事敌,我……有些不信。”
崔扶风亦赞成她的看法:“纪家属于最早追随昌化王的那批人,在王爷只是个小小裨将的时候,便忠心耿耿追随王爷,出生入死。如今纪家依旧统领昌化王旧部,转战誓师时不忘手捧昌化王旗,乃至郜国公主要对付县主时,首先想到的便是对付纪家。甚至可以说,两家荣损,也算是相通的,他与郜国公主勾结的可能性,小之又小。”
甚至,在她所有的未婚夫人选中,若说最有可能延续昌化王府荣耀的,非纪家与纪麟游莫属。
甚至她母亲临去之时,指给她的那一个人,有没有可能就是纪麟游呢?
但,想到那一刻,他们却又考虑到了另一桩事——
当日杞国夫人与福伯出事时,纪麟游是庄上人之一。而且,他的身手,应是庄子上最好的。
在苏云中射伤了她母亲之后,他是所有郎君中,最有能力潜入当时混乱的水阁,给母亲致命一击的人。
而一刀斩断时景宁喉管这种能力,除了凌天水之外,纪麟游也是最有可能、甚至唯一能做到的人。
纪麟游之后,下一个该传唤的是晏蓬莱。
凌天水看着卷宗上晏蓬莱的名字,却忽然问崔扶风:“你觉得,晏蓬莱这种名满天下的神仙郎君,在成为县主的夫婿候选之前,是否会与郜国公主有过交集?”
崔扶风略一迟疑,说道:“有些事,朝廷卷宗肯定不会涉及,但坊间确实有过闲言碎语——有人说,他成为国朝大祭队首的原因,是因为郜国公主举荐。”
凌天水扬扬眉:“所以,他们确实认识。”
“但,为县主择婿时,朝廷最早入册的郎君有百余名,因县主相格有损,故此未到我手中前,先送到司天台与太卜署测算命格。若是晏蓬莱与郜国公主有私,那么当时便可直接将自己的名字抹去,又何须应选?”
“那么,他会是郜国公主安插的眼线吗?”
“几率不大吧……当时公主府与王府的矛盾尚未激化,郜国公主没理由在这么大的事情上,做这种看不到收益的事。”
“更何况……”千灯摇头,说道,“晏蓬莱尽日焚香静坐,不会骑马更不曾习武,他哪有力量在庄子上和荐福寺动手行凶?”
这决定性的证据确实让人信服,只是,当这位美貌倾世人的郎君迈入屋内时,即使他风姿卓绝,不染凡俗,千灯望着他的目光也难免复杂起来。
如同完美的稀世珍宝,这天底下最受瞩目的郎君、万千闺阁女子的梦中人,如今幽居于她的后院,在她想看的时候,只要唤一声,随时可以看到他。
因为一场暴雨,他暂宿在了她的后院。后来雨停了,泛滥的污水退了,他却一直未曾辞别,自然而然地住了下来,直到如今。
第十七章 神仙中人
见她端详自己不说话,早已习惯被人注视的晏蓬莱向她一颔首,坐下看向崔扶风与凌天水:“县主与崔少卿召唤,是否为郜国大长公主之事?”
见他早知此事,崔扶风便也开门见山:“正是。郜国公主昨日在曲江池薨逝,晏卜丞也在旁边目睹,不知对此事可有何话说么?”
晏蓬莱那双幽深且朦胧的眼睛看着他们,却又像是看着虚空中无形的一些东西,低低的声音如同叹息:“世事多艰,众生皆苦,公主此番遭遇虽属不幸,但亦算是解脱苦海。愿她来生得大光明,莫再沉沦。”
千灯三人早已习惯他这一贯的古怪腔调,崔扶风照章办事:“不知昨日未时与申时,晏卜丞在何处?”
“未时中,我来到水榭,发现众人正在布置花束纱帘,因此便寻了一处洁净之处,静坐赏花。”
“可有与什么人遇到么?”
晏蓬莱道:“有,大约未时末,金堂带师傅们寻找隐蔽烟花架子的地方,我所坐的地方正是水榭看不见的角度,因此便让给了他们。”
“然后晏卜丞去了何处?”
“他们乒乒乓乓搭架子,我无法忍受,寻了一圈发现游人太多,只能又回来,当时架子已搭好,师傅们已离去,金堂最后检查了一下架子也离开了,我才得以清净坐到县主将至之时。”
“这么说,你基本上是孤身在曲江池?”
晏蓬莱平淡道:“人生在世,无时无刻不是孤身。”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倒是格外贴切。
这位晏卜丞由国朝大祭而成名,又因隶属于太卜署,当值时观星解易,平素唯浩广典籍,性情清冷荒僻,委实连朋友都没有。
既然如此,崔扶风只能直接问:“你与郜国公主,可有何交往?”
晏蓬莱并不隐瞒,说道:“公主与我之前确实有过纠葛,但后来因一些龃龉,我们早已分开了。”
崔扶风问:“你与公主如何相识,交往如何?”
但其实众人都心知肚明,全京城有美名的郎君,哪有郜国公主不认识的。自两任驸马相继去世,这位寡居的公主日日游宴,夜夜秉烛,拜倒在石榴裙下的男人数不胜数。
直到近年来太后劝诫她,萧浮玉即将成为太子妃,为了女儿也该收敛收敛,她才捡起了公主的体面,与情人们只私下隐秘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