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虽会水性,但并不精熟,只够划水而已。而崔扶风重伤之下落水,已是意识昏迷。
泾原地处西北,多沙少水,是以乱军虽然剽悍,却不懂水性,只能站在潭边狠狠咒骂,用长矛去戳刺他们。
千灯在水中半沉半浮,拖抱着崔扶风,竭力往潭中游去,躲避矛尖。
虽是夏末,可山潭水深,冰冷刺骨,她手脚僵木,整个人在水中只能勉强冒头,却执着不肯丢下崔扶风,免得他沉入潭中。
他意识已陷入昏迷,胸前的伤口浸在水中,鲜血不断向外涌出。
千灯先是用手托着他,后来手僵直了,便用肩顶着他。
她整个身子浸在冰冷的水中,因为负担起了他的重量,连脖子和下巴都已被水淹没,可她还是竭力地撑起他,让他的伤口不要被水淹没。
可,就像十三岁那年,她徒劳无功地挽不回祖父的性命一般,如今在这水潭之中,她依旧无能为力。
她渐渐失了力气,急促呼吸中,水波漫入她的口鼻,让她痛苦呛咳,身体剧烈地颤抖沉浮。
“县……主……”
崔扶风在冰冷的水中恢复了些许意识,艰难地转头看她。
她已经听不到他低唤的声音,神志昏沉,身体却一直固执地顶着他,竭力让自己、让他冒出水面。
第十六章 临淮王
“放开我……你……坚持住……等……临淮王……”
千灯没有回答。可能她脱力了,也可能她神志恍惚听不到,她只倔强地托着他下沉的身躯,不肯放弃,即使可能会被他的重量拖入冰冷深渊。
他们漂到潭中,长矛无法戳刺那么远的距离,可潭边乱军同伴被杀,自己受伤,哪里肯就此离去。
“咚”的一声,有人捡起一块石头,向他们砸来,所幸黑暗中没有准头,只打在了他们身旁,溅起一股浪花。
乱军纷纷效尤,捡起一颗颗石头向他们砸去。
千灯推着崔扶风,拼命向前游去,企图脱离攻击范围。
可忙乱中,崔扶风的身子一倾,顿时脱出她的臂弯,沉了下去。
千灯茫然惊骇,立即抬手在水下抱住崔扶风的肩膀。
后背一阵剧痛,是一块石头砸中了她的肩胛。她浑身一颤,整个人脱力,扎进了水中,岔气中灌了一大口水。
她拼命呛咳着,喘息嘶哑,紧抱着崔扶风的手却始终未曾放开,只死死地拖着他往前游去。
“这小娘们好硬的性子!”岸上那个领头的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呸”了一声,“老子这块扔出去,看她怎么逃!”
说罢,他高高抡起右臂,就要将石头砸出去。
就在此时,山林中风声劲急,尖厉的弦声骤响,无数乱箭齐发。一支流矢穿透他的肩膀,让他手中的石头顿时落地。
随即,潭边兵匪们纷纷中箭,发出惨叫,身体抽搐着向前扑倒,跌落在水波动荡的潭中。
千灯在水中睁大眼,看见黑暗山林中冲出的兵马,听到了疾厉的弓箭破空声。
骏马飞快,刹那间当先的人已到了水潭边。
暗夜天光下,她在水中扑腾,看不清对方面容,但那逆光中冷厉如刀又逼灼如火的目光,让她在瞬间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宫变那一刻。
临淮王,他来了。
三年前年少的临淮王已经不可一世,如今他比当年更为挺拔昂藏,目光瞥过在水中挣扎的她,跳下马大步迈向水潭。
身后几个善水的士兵立即跳下潭,带他们游回到岸边。
千灯虚弱脱力,正在恍惚靠岸之际,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她只觉整个人如同飞腾而起,随即被临淮王从水中提起,湿漉漉地丢在了岸边。
潭水冰冷,她湿透的身躯无法控制地瑟瑟发抖。
她的鞋子丢了一只,头发湿透纠结在面容上,紧裹在她身上的衫子将她的身躯勾勒得曲线毕露,在黯淡月华下更显朦胧妙曼。
朔方军虽然军纪严整,但旁边士兵的目光还是都不由自主扫向她。临淮王皱了皱眉,解下大氅丢在她的身上。
千灯颤抖着,不声不响裹紧了他的大氅,将自己身躯遮住。
尤带他体温的衣物挡住了夜风,驱散了她身上寒意,停止了她的战栗。
身后众人上前,千灯回头看向崔扶风,哑声问:“崔郎君……没事吧?”
“算他命大,死不了。”临淮王冷冷道,走到崔扶风面前,见他伤口被包扎好后,意识也逐渐清醒过来了,便毫不留情问,“斥候转交响箭时,说过紧要关头可用以传讯。如今朔方军夤夜来救,你和她两人,谁算紧要?”
这冰冷问话,让千灯只觉全身寒透,如同还沉在寒潭中般。
将朔方军与太子的联络令信用在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身上,崔扶风必定要受军法国律责罚,甚至彻底断送他的仕途。
她转头看去,被抬上缚辇的崔扶风勉强撑着身子,低低道:“是我擅自逾越,甘愿领罚。”
临淮王没理会他,只示意手下士卒立即整肃,准备归营。
见他就要上马离去,千灯也顾不得什么,冲过去阻拦他的马匹。
朔方军立即将她拦住,不让她接近。
千灯冲着他的背影急道:“王爷,还有两名东宫侍卫和一个我家奴仆,刚刚被乱军杀伤了,求王爷施以援手,遣人救助他们!”
密林幽暗,他勒马回首,居高临下看着她,依稀天光从他的肩后逆照,只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与声音一般冰冷:“你是何人,东宫侍卫为何与你在一起?太子身在何处?”
“太子殿下在我家田庄,安然无恙。”千灯说着,迟疑了一下,才又回答道,“我是……零陵县主,白千灯。”
白千灯。
这个名字从记忆中翻出来,临淮王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日宫变之时,曾在他怀中瑟缩如幼兽的女孩。
那日照彻宫闱的百千灯火,在他的记忆中未曾彻底淡去。
而当时那条小小身躯,如今已是少女模样。她用他的大氅裹紧了身子,暗夜中看不分明,只如一棵背阴处的花树,颜色难辨却拥有清绝的姿态。
千灯见他打量着自己,一时沉吟,知道他应该是还记得三年前之事,立即又道:“崔郎君奉太子之命护送我来求医,既然在此得王爷相救,自当立马带王爷去田庄与太子回合。适才因事态紧急,崔郎君才顾不得其他,请王爷恕罪!”
临淮王语气终于稍缓,道:“那么,你家田庄在何处?”
“不远,太子目前一切安好。请王爷稍候,待我找到廖医姑,便立即带王爷前往。”
黑暗中,临淮王没说话,只是他太过高大,垂眼看她的姿势令她感受到无尽威压。
她有些畏惧,但还是解释道:“我娘重伤急需求医,而曾替我娘看病的女医便隐居于此……”
“你说的那人,离此还远吗?”
出乎意料,他并未责怪,声音反而沉静下来。
千灯忙抬手向上斜指:“就在山道那边,不远了。”
他指了几个侍卫:“陪零陵县主走一趟,尽快。”
第十七章 嫁给他
临淮王身边的侍卫果然雷厉风行,不到半个时辰,尚在酣睡中的廖医姑便被捶门声惊醒,听千灯说杞国夫人受伤,赶紧背了药箱,沿着山涧火速下来了。
下方一切事宜早已办妥,康叔之前被砍翻昏倒在草丛中,此时已经被救回。两个侍卫眼看伤重不治,也被抬上了缚辇。
黎明前最黑暗之时,临淮王护送一行人回到了庄子上。
福伯依旧守在阁内,而太子因为担忧杞国夫人安全,也派遣了几名侍卫在阁外守护。
见临淮王亲身到来,在正堂静坐守候的太子激动之下,起身向他疾步迎去,一时连声音都哽咽起来:“临淮王,你来了,孤便什么都不怕了!”
临淮王大步上前,率军向他行礼,身后众士兵立即山呼:“参见太子殿下!”
千灯哪顾得上这些繁文缛节,她心急如焚,拉着廖医姑直上高阁,进入内堂,让她替母亲把脉。
崔扶风也被抬到水阁外堂,放置于榻上,等廖医姑替夫人看完后,再行诊治。
杞国夫人依旧沉睡在床帐内。大约是因为呼吸引动伤口太过痛苦,她床铺凌乱,被褥与枕上都有不少血迹。
廖医姑急忙上前,搭脉搏已经细若游丝,神情凝重道:“请县主替夫人解开衣襟,我看看伤处。”
千灯以颤抖的手解开母亲衣物,露出下面被截断的箭杆。
只见青碧色的衣襟上,血痕一层叠着一层,干涸的血已经凝结,新的血还在断断续续渗出,将被子也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模样。
廖医姑一看这情形,再比划一下箭杆深度,脸色顿时极为难看:“县主,夫人心脉已断,其实你没有冒险寻我的必要了。”
千灯脸色煞白,她定定望着母亲,又猛然抬头看廖医姑:“可……可福伯说,我娘虽伤及了肺腑,只要能妥善处理,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