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府中人
因郜国公主死后无法瞑目,是以公主府日夜祭奠,哀乐不断。
府中伎乐难以支撑,借了教坊的几部乐人过去帮忙,玉娘便在其中之列。
她弹奏的竖箜篌颇为巨大,列在乐队最后,在灵堂侧后方角落中。待到午时,众人自然不可能在灵堂用膳,便歇了演奏,一起到偏院用饭。
唯有玉娘收拾东西时落在了后面,在起身时感觉灵堂飘来几股不一样的袅袅香烟,让她觉得十分困倦,便回身缩在了箜篌后方角落里,半梦半醒。
也不知过了多久,灵堂前方传来一阵尖利的冷笑声,让她迷迷糊糊醒来。随即,她便听到了一声呵斥——
“你不过是我娘养的一条狗,如今我娘薨了,你就算为了报恩,也该为她去咬人了!”
玉娘愕然抬头,透过箜篌的丝弦和低垂的白幔,看向灵堂正中。
不知何时,灵堂中已没有其他人了,唯有一男一女两条身影正站在灵前。
那男人身形清峻修长,背对着她,看不清楚面容。
站在他对面的女子则面带嘲讥愤恨,说话丝毫不留情面:“事到如今,你不会还妄想当那个县主夫婿吧?”
玉娘自然看得出,那女子正是昌邑郡主。
而要当县主夫婿的……她立即便想到了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零陵县主那群夫婿候选人。
毕竟,教坊所有姑娘心心念念仰慕肖想的太乐丞薛昔阳,就是其中候选人之一,她们所有人都在热切关注这个结果。
但她知晓昌邑郡主出名跋扈,自己听到此事后患无穷,哪敢探头去看那位郎君是谁,只缩着头躲在箜篌之后,大气都不敢出。
许久,昌邑郡主对面的男人终于开了口:“郡主未免心急了,县主要守孝三年,公主的意思也是让我先在王府中等待时机。郡主当戒焦摒躁,静待结果。”
“哼,不会是你看我娘薨了,我孤苦无依,便以为过往种种可就此掩埋,想趁机背叛我们公主府了吧?”
“郡主何出此言?若我有这想法,又何须在公主薨逝后拜谒郡主,为您出谋划策?”
“是么?不是因为你与我娘私会之事被侍女供出,你怕被揪出来,所以过来找我合作,企图祸水东引?”
“无论郡主如何想,至少我们如今立场一致。公主临去之时,已为您铺好前路,如今一切进展俱在我们掌握。现下零陵县主违逆朝廷、勾结外邦之事已被我们查知,郡主切莫失了时机,待扳倒县主之时,便是您入主东宫之日,届时万事落定,郡主自当圆满如意。”
说到这个,萧浮玉顿时语带愤恨:“什么圆满如意!原本我该风风光光嫁入东宫,婚仪盛大,令天下所有女人羡慕向往!可如今……如今东宫准备两辆马车、几个内侍就把我接过去,我这个太子妃,排场还不如良娣、孺人,岂不是要被全天下笑话?”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已是公主竭尽所有为您争取而来,还望郡主不要辜负了公主一片苦心,早日成为太子妃才是正事。”
“哼,你这副良苦筹谋的模样,还真像条好狗,想必我娘在地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萧浮玉这话说得难听,他却听若不闻,声音依旧清冷平淡:“我能有今日,都是拜公主所赐,今生自当舍身以报。”
说到此处,外间传来声响,想来是用膳的乐伎们已经回来了。
两人停住了交谈,那男人抬手抓过搁在旁边的一顶黑色帷帽,戴上后便匆匆离开了。
玉娘大气也不敢出,直等昌邑郡主出去,众人入内,她还假装小寐未醒,装作这里什么也没发生过。
“玉娘十分害怕,问我若是昌邑郡主知晓她当时在殿内听到了不该听的对话,会不会对她寻衅报复。我安慰她不必担心,从他们对话中想来,昌邑郡主与那男人没有深厚交情,不至于为了帮他遮掩而费心思,说不定她还很乐意看到县主后院混乱、不得安生呢。”
薛昔阳说着,望向千灯。
后院有人与郜国公主府暗通款曲,甚至要借着她与鸣鹫之事兴风作浪,此事自然非同小可。
他本以为县主会惊愕会愤怒,出乎意料的,她脸上沉静一片,目光甚至有种意料之中的澄澈:“多谢薛乐丞告知,你又帮了我一次大忙。”
“县主何须客气,我蒙你收留,自然永远站在你这边。更何况郜国公主府几次三番闹事,她们诬陷县主,自然便是我的仇敌。”
有共同的朋友固然能拉近关系,有共同的仇人却能让人并肩携手,拥有一致的方向。
果然,千灯望着他的目光中微微波动,明显含了些与之前不一样的东西。
而薛昔阳那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中满含温柔:“县主,后院这些人中,竟存在着这般狼子野心、意图谋害县主之人,咱们决不可放过,定要严查!”
“我会的。”
“那,县主觉得,这个人会是谁呢?”薛昔阳抓住机会,自然大肆构陷,“依我看,孟兰溪的嫌疑不小,玉娘为何刚巧在殿中睡着呢?显然她闻到的那阵香烟大有问题,只是他高估了那迷烟的效果,才导致行踪泄露。”
千灯沉吟着,没有回答。
“还有晏蓬莱也不无可能。京中尽知郜国公主对他有恩,他和公主府的关系可比所有人都亲近,洗脱不掉的。
“当然,还有金堂,听说他以前靠着郜国公主的裙带关系进了国子监,才有了成为县主夫婿候选的资格,这不是大恩大德,那什么算是呢?”
“薛郎君不必担心,此事我自有分寸,不必为我忧心。”见他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狐狸眼却闭眼乱泼脏水,千灯只能道,“此事关系重大,不可仓促处理,还望薛郎君稍安勿躁。”
“是,昔阳确实急躁了,我只是……太担心县主了,也希望能为县主分忧……”
见他一贯妩媚的眼中含满诚挚之意,关切倒映着她的身影面容,千灯心下也不觉感动,轻声道:“好,我知道了,总之多谢薛郎君,此次的案子又承你相帮了。”
第六十八章 朱雀佩
告别了薛昔阳,千灯正沉吟着回前院时,忽听到身后动静。
她回头一看,刚出门不久的凌天水竟折返回来,并且大步径直向她走来,显然是回来找她。
而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神情悲怆惶惑的男人——竟是商南流。
正挂心商洛的千灯心下惊惧,立即返身相迎:“凌郎君,你怎么与商别驾一起回来了?”
凌天水示意商南流:“有商洛的踪迹了,县主要与我一起过去吗?”
千灯立即示意侍女们先候在原地,加快脚步走到商南流身边,询问详情。
“县主……”商南流刚刚开口,眼泪先落了下来。
他举起手,将一直紧握在掌心中的几块东西递到她面前。
那是几块经过雕琢的石质物事,在火中烧得破裂焦黑,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但形状尚存,千灯看着有点眼熟。
“这是……商洛送给我的朱砂佩?”她脱口而出,再定睛一看,却发现并不是那一只。
商洛送给她的那只朱砂佩上,雕刻的朱雀舒展左翼,头朝右边,而这只朱雀展的是右翼,鸟头向左。
“小洛母舅家乡盛产朱砂,小洛满月时,我替他雕刻了一对朱雀佩,这是其中一只。朱砂辟邪驱恶,他自幼经常携带,很少离身……”
所以,商洛是将这对朱砂佩拆开,一只作为生辰礼物送给了她,而另一只,自然是随身携带着。
千灯望着被火烧得焦黑碎裂的朱砂雀鸟佩,心下涌过不祥预感,喉口也有些滞涩:“这是……从哪里发现的?”
商南流哽咽回答:“在务本坊,兵部郎中郑饶安的家中。”
穿过柳枝低垂的巷道,便是郑宅。
此时宅门大开,坊正陪着万年县的衙役上门,里面仆从们正惊慌失措候在庭中,几个老奴则跪在书房门口哭号。
一进书房,一眼便看见打翻于地的一个大熏炉。地上香灰狼藉,旁边一个空箱笼搁在书架下,书架斜后方的窗下有张小榻,上面躺着被白布蒙覆的一具身躯。
凌天水与衙役通报身份,讲明此案或与郜国公主案有关。
千灯拖着沉重的脚步进门,定定盯着那被覆盖的尸身,不敢相信那数日前还活泼泼喊着“县主姐姐”的少年,如今躺在这里,再也没有了站起来的可能。
她深深吸气,艰难地一步步走到尸身旁边,定了定神抓住白布一角,一把掀开。
白布下赫然是一具老人遗骸,年近六旬,形容枯瘦。他衣上、面容上尽是香灰,一双浑浊的眼睛微微半睁,竟是死不瞑目的模样。
心下提起的那口气略松了松,千灯才感觉自己因为太过挂心,出现了离谱判断。
看现场的情形和家仆的反应,这个死者应该是郑饶安。
只是,商洛的雀鸟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