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你多骗孩子这几日又有什么用?”商洛祖父咬牙悻悻道,“让他看看清楚,早点想好这辈子该怎么办!”
车内传来商洛急促而窒息的“啊”一声,那里面的惊愕恐惧,让千灯的脚步停了一停,不知自己该不该追上去,将手中的香囊送给他。
商南流哽咽道:“别怕,小洛,爹一定找天底下最好的大夫,治好你的手脚,你一定没事的……”
见儿子与孙子哭成一片,商洛祖父心下更恨,愤愤道:“都是那克夫的县主,把我好好的孙子害成这样!现下娃儿残疾,别说候选夫婿了,这辈子都完了,咱商家决不能善罢甘休!”
商南流叹气落泪,没有接他的话茬。
“你胡说,不许你诋毁县主!”商洛却大声吼了出来,哭腔嘶哑,“县主姐姐才不克夫!她救过我的命!要不是她拼命救我,我早就被乱兵杀死在乐游原上了!”
商洛祖父气得胡子乱翘:“你……你这不肖子孙!”
“要不是县主姐姐收留我,我这个不肖子孙,也早被你打死了!”商洛虚软的手扒在车门上,对着祖父怒吼,连哭腔都淡了,“停车!我不回家,我要回王府,让马车停下!”
“混账,你还敢回去,迟早被她害死!”
“县主姐姐没有害我,害我的是别人!县主一直在努力找我、救我,可为什么你们要把罪责推到县主的头上,为什么要怪她的命不好?”
一直强行抑制的眼泪,此时终于决堤。千灯流泪奔到马车旁边,强抑心口灼热的痛楚,抬手去拍车门:“商别驾,等一等!”
商南流听出是她的声音,赶紧让马车停下。
马车门推开,千灯隔着泪眼看向商洛,半晌,无法调匀气息。
商洛也是满脸泪痕,看到她手中紧握的香囊,哽咽着勉强露出笑容:“对哦,我把……把县主姐姐送我的礼物忘记了……”
说着,他竭力抬手,想要去拿那香囊。
但即使他拼尽全力,指尖堪堪碰到了那狸猫,却没有办法收拢,虚软的手腕让他的手跌了下去,重重垂落在了膝上。
商南流握住他的手,心如刀绞,颤抖着手伸向车外的千灯:“县主……给我吧。”
千灯却俯探下身,亲手将狸猫衔鱼银香囊系在了商洛腰间,紧紧打好丝绦结。
因为下定了决心,她用手背拭去眼中泪光,神情与嗓音也已经平静下来:“先别走吧,春日祓禊宴还未结束,让小洛和大家喝完最后一盏酒,好好告个别。”
见县主回来,身后的侍卫手中抱着商洛,众人都有些诧异。
千灯已恢复了平常模样。她示意诸位郎君落座,纪麟游与商洛关系最好,自然而然地扶他靠在自己身上,帮他倒好饮子,又拿了几块花糕肉脯放在面前。
薛昔阳举杯起身:“值此良辰美景,我等诸人齐聚于此,皆是县主恩泽,当敬县主一杯。”
众人纷纷附和,向千灯敬酒。
她也不拂逆诸位郎君好意,举杯中素酒向他们示意,喝了这杯酒。
纪麟游一口饮尽杯中酒,顺便帮商洛的唇沾了沾酒,意思意思。
等到众人重新落座,千灯才看向晏蓬莱,缓缓开了口:“晏郎君,你确定要离开王府、也离开长安,回到自己的家乡?”
晏蓬莱凝望着她,眼中如蒙着幽远烟水:“是,我托身王府,已叨扰县主半年多了。如今人人皆知我是郜国公主余党,加之之前犯下种种错事,再无颜面留在县主身边,因此……请县主允许蓬莱拜别。”
第九十一章 照影成双
“原来如此,晏郎君也是无奈离开。”千灯望着他,脸上带着淡淡的自嘲:“不知晏郎君心里,是否舍得我们呢?我记得,商洛失踪那一天,我与崔少卿搜查后院,来到你的照影轩时,头上的宫花不小心掉入了水中。原本这种情况,只需要叫下人捞取过来即可,可你这位素有洁癖的郎君,却毫不迟疑下了水,亲自帮我将宫花捞了回来,在水中递还给我。”
听县主说出这般话语,当时在旁边亲眼目睹的凌天水与崔扶风默然相望,没说什么。
而其他郎君脸上神情都有些不自然,尤其薛昔阳和金堂更是妒恨交加——
好不容易一个劲敌要走,为什么在离别之际,县主要说这般暧昧话语?
不会还想挽留他吧?
晏蓬莱抬头望向她,面容染上了恍惚迟疑:“县主……”
“还有,那日忽然骤雨倾盆,我在你的照影轩暂时避雨。原本我以为,你会照例宿在太卜署后院中——毕竟当初你留在我后院的原因,也是因夜来骤雨。可你那天却突然冒雨回来了,对我说……因为这边有你牵挂的人。”
千灯紧盯着他的神情,缓缓问:“晏郎君,我在你的住处避雨,只是出于偶尔。所以这么看来,你心下牵挂而一定要跑回来查看的,应该不是我吧?”
“在县主的后院,除了您,还会有谁?”晏蓬莱望着她的目光微微波动,带着点隐晦的黯淡,“冒雨回来是因为我依恋县主的后院;帮县主捞取宫花更是因为……我此生此世,只对县主生过爱慕憧憬,为了县主,可能我自己也未曾察觉到,会失了常态。”
“可我怎么觉得,你所有与往常大相径庭的做法,与其说是为我,还不如说,是因为照影池——或者说,你是时刻关注记挂着照影池的水位。”
晏蓬莱神色微变,那形状美好的双唇中吐出的字句也有些僵硬:“我不明白县主的意思。”
“不明白吗?那看来得再提醒你一下。”说着,千灯转过头,问一脸恍惚伤心靠在纪麟游身上的商洛,“商洛,把你遇难之时的情况,对大家再讲一遍吧。”
商洛点头,将他被抓走后的遭遇讲了一遍。
众人听到他白天被套了面罩塞在箱子中,只在晚上偶尔被弄醒才能吃一口掺了迷药的药物及放他便溺的描述,都是气愤不已。
纪麟游更是一拳砸在身旁梨树上,簌簌飘落的花瓣跟下了一场暴雪似的:“可恨!昌邑郡主简直不是人!”
“还好那地方并不气闷,商洛与我说,他在偶尔的清醒中,隐约还会听到水流声和下雨声,雨点敲打在水面的声音离他很近,但箱子中虽不漏水,也会潮湿。”
千灯说着,若有所思地望向晏蓬莱:“这岂不是很奇怪吗?昌邑郡主说商洛被关在书房密室,她借由密室逃出后,我们也确实在马车下找到了商洛。可公主府的密室里别说水流了,它处于厚实地下,雨声很难传进来。”
商洛“啊”了一声,茫然问:“所以我被关在哪里?”
“你不在公主府,而是一直就在王府后院之中。”没有理会郎君与侍女们的讶异低呼,千灯站起身,“走吧,我们去看一看商洛被关押的地方。”
顺着落满梨花的蜿蜒流泉,她率着神情各异但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郎君们走向前方。
水流曲折,绕过猗兰馆,转过假山,汇入照影池。
池上回廊通往的,正是晏蓬莱所居的照影轩。
众人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晏蓬莱,皆是惊疑不定。
而晏蓬莱垂下眼,避开所有人的审视,口吻疏淡:“我记得商洛出事之后,县主曾带人彻底搜查后院,其中也包括我的住处。照影轩并不大,内里一览无余,怎么可能藏得住一个大活人?”
“对,照影轩陈设简单,表面上看起来,确实没有藏人的地方,然而却有一个我们通常都会忽略的地方,相隔不过薄薄一层板障,甚至我们曾多次经过,却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商洛就在那里。”千灯说着,提起裙角,踏上了池边的木回廊。
脚步声轻缓,在水面之上轻轻回响。
她走到木回廊中间,转过身看向廊外肃立的郎君们,水风徐来,她身上素白的春衫飘荡如雾,在水面上与她的鬓发一起招展荡漾。
“就在这里,我们甚至还闹过很大一场风波,可谁也没想到,当时商洛,就在我们的身边。”
作为那场风波最大受害者的鸣鹫,一下子跳了起来,指着千灯脚下的木廊大叫:“脚下!”
“对,就是我的脚下,这条回廊底部。为了不让水泡烂木头,木廊留出了充足的空间,离水面有两尺,足以藏得下一个大木箱——也就是,我们在昌邑郡主马车下发现的那个箱子。”
“蓬莱哥……?”被纪麟游抱过来的商洛盯着晏蓬莱,脸色惨白。
晏蓬莱避开他的目光,矢口否认:“县主无凭无据,怎能如此妄断?我与商洛同在后院,将他视为自己弟弟,怎么会狠心对他下手?”
“当然不是无凭无据。晏郎君,那场风波的起因,是因为我遇上了暴雨,临时来到你的照影轩中避雨。因为怕我淋雨受了风寒,于是琉璃在茶炉上替我煮了一壶茶,取用了旁边小缸内的水——然后,我居然在陌生的地方睡了过去,甚至一直迷迷糊糊,直到诸位郎君过来,在廊下发生冲突,我才终于清醒。”千灯冷冷道,“晏郎君,你不是冒充鸣鹫留下脚印,从孟兰溪处窃取了‘梦沉酣’吗?我想我当时取用的,应该就是你特地为商洛准备的、掺了‘梦沉酣’的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