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英嫂子的话转述了一遍,轻叹了口气:“我将案件发生时的情形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在发现金堂尸体时,确实,只有纪麟游可以让它消失。”
在窗户被撞开之后,他第一个跃入其中,将房门打开,让众人进内查看情况。
而在门被打开、众人从后窗绕到前门的极短时间内,金堂的尸体边只有他一个人。
虽然时间短暂,但从死者手中取走一个杯子然后迅速藏入袖中,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
可是,千灯还是不愿相信。
他是被满门豪爽将士送来的大好儿郎,他全家都是她祖父旧部。
在王府起火、他发现时景宁可能被困火场时,第一个披上湿褥子,冲过去便要救人。
她不信这样的纪麟游,会是一直以来潜藏在她身边、处心积虑犯下累累罪行的那个幕后黑手。
“如此说来,我倒想起一件事……”崔扶风若有所思道,“那天晚上,纪麟游开过门,出过房间。”
凌天水则道:“但只是开门,我后来并没有听到他从我门前经过的声音,他更没有可能敲开金堂的门。”
千灯默然点头,推测着当时的情形:“他开了门,然后却没有走上房间门前的走廊……”
说着,她走到屋门口,打开了房门。
明明出了门,却没有了走路的声响……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面前的柱子,转而向上抬起,看向了上方的屋顶。
崔扶风看到她的动作,顿时恍然大悟,脱口而出:“他是从上方过去的!”
凌天水微一扬眉,立即起身,率先向着旁边的院落走去。
当晚郎君们安置的院落,属于庄子的侧院,当然没有王府中那么华丽齐整。
房屋只是平房,廊柱不高,习过武身手灵活的人,从廊下翻到屋顶再跃到后方院墙绝非难事。
他们走到金堂的屋内,仰头向上看去。
每一间房屋的内部都一样,上头并没有藻井也没有天花板,只有木椽根根整齐,排列着屋瓦。
那正上方的屋瓦,仿佛不是很密,甚至有点透光。
千灯吩咐门口的阿贵搬个梯子过来。纪麟游、薛昔阳、孟兰溪等听到动静,纷纷从屋内出来,疑惑地看着他们。
崔扶风与凌天水示意他们在廊下等待,两人亲自上屋查看,很快,千灯便听到崔扶风咦了一声,似带惊疑。
她便也踩着梯子爬了上去,看向屋顶上的他们。
只见他们二人正小心地踩在屋顶上方,崔扶风俯下身,捡拾起瓦片中的一个东西,看见她出现之后,他捡起那东西,示意给她看。
那是一条细细的长线,线头上绑着一根小钉子。
看来,这就是凶手让毒药从天而降,无须进入屋内便取人性命的工具了。
“这线还很新,刚被人丢弃在这边不久。”
凌天水查看瓦片的情况,指着几支折断的瓦松道:“这边靠近后墙,看来,确实有人从这里过来,爬到了金堂的屋顶上头,动了手脚。”
“稍等,我去拿一下东西,我们待会儿试一下。”
千灯说着下了梯子,让阿贵去厨房取一竹筒水送上去,自己则从旁屋取来一个与金堂屋内差不多的茶壶,放到屋子正中的桌上,对着上面喊了一声:“试试吧!”
上方稀疏的瓦片被逐渐挪开,他们揭开了上面的几片屋瓦,估计了一下远近,然后比划着距离,大致在桌子上方,将手中系着钉子的细线缓缓地向下放去,仔细调整角度,让它进入壶嘴。
崔扶风的手肘探入揭掉屋瓦后的小洞,缓慢拉着细绳移动,终于,细绳上的钉子缓缓对上了壶嘴,插入了口中。
上下三人都屏住了一口气,看着崔扶风另一只手中拿着的竹筒缓缓倾倒,里面的水顺着细线缓缓流了下去。
水流顺着细线,缓慢地流淌入了壶嘴中,一滴不漏。
屋内屋外三个人、廊下观看的三个人,在长出了一口气之后,都是默然无声。
许久,薛昔阳才缓缓“喔”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瞥了纪麟游一眼:“原来如此啊……”
纪麟游则面带疑惑,问千灯:“县主,这就是金堂昨夜被悄无声息杀害的手法吗?可现在是大白天,而凶手是在深更半夜作案的吧?如果用这种手法,看得见吗?”
千灯没回答,只指向旁边搁着的油灯。
昨晚送过来的满油灯盏,如今已经见了底,灯芯也烧光了。
“看来,这盏灯亮了大半夜,以至于灯油都烧完了。”
金堂因为担忧害怕而未曾关灯睡觉,结果反而便利了凶手,让他可以用这个办法将毒引入他的壶嘴,无声无息地毒死了他。
确认完毕后,崔扶风收好了那根细线,三人取水将手一再清洗,又拿了皂角反复洗涤,因为线上很可能沾染了乌头,万一入口的话,会面临金堂一样的下场。
孟兰溪站在廊下,看看薛昔阳与纪麟游,面露迟疑神情。
而纪麟游则抱臂靠在廊柱上,问:“所以,凶手是谁啊?”
“你说呢?”崔扶风细细擦干了手,目光看向他的腰间。
千灯的目光随之看去。
她亲手送给纪麟游的“风生从虎”银香囊,正佩在他的腰间。
在香囊镂空的部位,勾着一片干枯卷曲的小叶子,如同小指甲盖大的褐色鱼鳞一般,毫不起眼。
如果是平时看见,大概会以为只是寻常的一片枯草叶——
但,刚刚爬上屋顶详细查看过的他们,却一看便知,这是长在屋顶上的瓦松枯叶。
千灯的目光顿了一顿,转向凌天水。
而他只示意她不动声色,对纪麟游道:“走吧,我们进屋去谈。”
第三十五章 质问
与其他人的房间一样,纪麟游这间也是临时匆忙布置的房间,东西不多,格局也与其他房间一样,可说一目了然。
果不其然,室内并无任何麒麟杯的踪迹。
但见县主神情凝重,纪麟游心下也有些忐忑起来,悄悄欺近凌天水,低声问:“表哥,怎么回事?”
“没什么大事。”凌天水的目光落在屋内杯壶上,见只是普通的两只白瓷杯,便持杯看了看,示意他坐下。
“说起来,金堂的尸身,你是第一个翻窗入内查看的,他手中的茶杯,你注意过么?”
“啊?什么杯子?”纪麟游莫名其妙,说,“我翻进去后开了门,然后去床前看了看,就注意到金堂吐血死了,那脸看着有点吓人……”
“表弟居然还会被尸体吓到?”凌天水若有所指,“你也上过战场,见过不少死人了。”
纪麟游有些尴尬地挠头:“那不一样嘛。毕竟金堂和我一起在王府后院这么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再说这边又不是战场……”
话音未落,只听崔扶风的声音从窗边传来:“纪录事,请过来一下。”
纪麟游起身走到他身边,见他探头看向窗外下方地上,神情有些凝重。
他跟着崔扶风向下看去,脸色也不由自主变了,张了张口,问:“那是什么?”
崔扶风没有回答。
千灯走到他们身旁,向下看去。
窗下是几块乱石,周围杂草蓬乱。此时乱石的尖端上,隐约有碎瓷粉末痕迹,旁边草叶间也依稀可以看到几块碎瓷片。
显然,是有人将瓷器摔在了窗外,碎片飞溅。
凌天水瞥了一眼,便从窗口翻出,拨开乱石,将下方的碎瓷片取出,一一摆在了青石之上。
那是一个做工还算不错的青瓷杯,背身上浅刻着花纹线条,正是麒麟图案。
纪麟游睁大眼,表情迷惘:“谁在这里摔杯子?怎么回事?”
“那只能问你了。”崔扶风道,“庄子上只有一对麒麟杯,原本放在金堂的房内,也在金堂死后,被他紧握在掌中。结果这杯子在他出事后不翼而飞,我们遍寻不着,原来是摔毁在了你的窗外。”
“那肯定是有人栽赃嫁祸给我!”纪麟游愤愤地一拍窗台,总算明白过来,“表哥,你问我杯子的意思,是指我当时第一个接近金堂,所以可能偷走了他手里的杯子,然后丢在这里?”
凌天水淡淡挑眉看着他,一言不发。
纪麟游有些急了,转头又问千灯:“县主,你和表哥还有崔少卿是了解我的!我要杀金堂,还需要下什么毒?我在营中有制式刀,下值有短佩刀,直接把他给捅了岂不干净利落!再者说了,金堂跟当年事情肯定有关,我既然已经听了县主的劝告,决心要好生探查当年真相,把他杀了,黄沙谷一战岂不是更难揭露了?”
看他的神情不似作伪,三人一时都沉吟不语,难以判断。
良久,千灯看向凌天水,在目光对视的那一刻,见他微微点头,她下定决心,转身示意他跟自己出门:“纪录事,请跟我来。”
时近黄昏,夕阳正照在水阁山廊的柱子上,将拂拭掉尘埃的刻画符号照得更加清楚显目。